雨越下越大了。
凌厉雨声敲打舷窗,烛光幽微,面前人神色晦暗,一身白衣,几乎与四下黯淡的景色融在一起。
两人立在船舱中,隔着天井上的琉璃,依稀可见层云中雷光闪动。一道闪电直直劈下,那姿态宛若游龙,在一刹将四下照得雪亮。
正因如此,戚如尘得以望见,眼前那双暗蓝色眼眸,在注视着他的片刻中,其间涌动着的无数难以说清的感情,那既像是眷慕之意,又仿佛比它更加沉重。
在刹那间,两人对视这一眼,就像是一道预言。
眉间九重煞印记似乎在隐隐发烫,戚如尘忍不住蹙起眉梢,心头忽地感到一阵没来由的钝痛。
他侧过头,发梢一点水痕犹然印在脸上,在黑暗中映出一点微光,就像鲛人面颊上的闪鳞。正当他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面前那人已经走近了一些,只轻轻抬手在他发上一拂,他头发和衣衫上的水迹顿时便被擦干了。
然而,在司扶光收回手后,他心头仿佛还残留着被触碰的感觉。
“那些人呢?”像是要打破这样的沉默一样,戚如尘抬眸问道。
白衣剑修低声回答:“牢中的人已经被放出来了,待到了蓬莱,便让他们各自回宗门去。”
说到这里,他又转而问道,“……是你让浦蛟开船的,是吗?”
戚如尘理所当然地答道:“不错。”
想到方才港口上那些人不得不看着船开远时的神情,他心头一阵愉悦,忍不住笑了一声。
因见到他笑意,面前人望过来的目光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在黯淡烛光下,像是明珠生晕。
戚如尘望着他,语气不明地说:“我将你的契印解了。”
司扶光却是面色如常,只轻轻地答道:“你不愿,我自然也不会再勉强你。”
司扶光此人为人准则,看似像是一眼就能看透,但在偶尔,他却又会做出一些令人始料未及的事情。戚如尘难以猜透他此时的想法,也不再费力气去猜,只说道:“那就好。”
船舱中一时沉默下来,只有连绵不断的雨声。
黑衣青年抓着手边的栏杆,在这一刻,他想,他的确是拿面前的人没有办法。此人软硬不吃,又修为远高于他。况且,司扶光要去无尽渊,是因剑阁的事,和他又没有关系,戚如尘再多说什么,又像是自作多情。
沉闷雷声中,不时有巨浪拍打船身,又轰然落下。芜江中漆黑浪潮翻涌,这样的天气,实在是不易于出航,但现下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好在浦蛟会驾船,这船又是蔺氏做买卖的依仗,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中,依然平稳如陆。片刻后,雷鸣稍歇,只剩下雨声淅淅作响,就像琵琶拨弦,玉盘落珠,戚如尘听了一会,转头对司扶光说:“我走了。”
司扶光并没有留他,只是注视着他的背影缓缓离去。
两人之间,本就是因司扶光强行种下主从契约,又将戚如尘变成妖修之身,他才不得不和他待在一起。
只要他愿意,这样的联系也随时可以切断。
此时船中除了被从地牢中救出的那些修士,只有苏碧落几人。戚如尘随便找了一间舱房,将门合上后,闭目打坐,又运转起天星诀。
识海中星盘在周天闪耀,司命散发出柔和清辉,将他身形照亮。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万数之理,由心而解。对于戚如尘来说,修行是像常人吃饭喝水一样容易。
从前他心无杂念,修行进境也是一日千里。但事到如今,不知是一直强行将修为压制在金丹的缘故,还是因为心中杂念太多,他竟然不可避免地有些走神。
闪烁的星盘和其上玄奥的符文逐渐融化消解,识海中,只剩下一片茫茫空寂。
下一刻,星盘重新转化,盘中演化的点点星子,在黑夜中仍然散发着微光,却像是……他人的眼眸一样。
琉璃窗下,惊心动魄的天光中,那人望过来的目光就像是静海深泉。
冥冥观想中,戚如尘似是心有所感。他一缕神识如水波一样消散,沉入梦境之中。在梦里,有一道一直注视着他的身影,在转瞬间被茫茫血色覆盖。
那人立在绝崖边,天风吹动他的衣衫,血色浪潮翻涌,将那道影子从他的视野中遮去了。
在那之前,他只是回头望了一眼。
“……司扶光。”
戚如尘情不自禁地喃喃出声。
“主人,主人……你怎么了?”一片寂静中,司命有些惊诧地喊了他一声。
戚如尘睁开眼,芜江上这样冷,他颊边溢出的细汗却将发尾沾湿了。
他有些走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处,想要捕捉方才那一道谕示,却无论如何,再是一分也抓不住。
见面前人不答,司命疑惑地又喊了一句:“主人?”
“……”
黑衣青年默了片刻,这才说道,“我方才似乎是做了个梦。”
于神道修士而言,梦境也是对乾坤命途的感应。戚如尘思索片刻,又问道:“司命,我刚刚说了什么吗。”
闪烁着金光的金铃浮动在他身侧,听到这话,却是顿了一下。
“不。主人,你什么都没有说……”
因方才那一梦有些恍惚,他并没有在意司命这一刻有些可疑的停顿,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寂寂夜中,那道叹息也像一抹青烟,在雨声中缓缓消逝了。
……
第二日,甫一出门,戚如尘便撞上了一个人。
即使隔着面具,也能看出浦蛟面色苍白,像是被吸干了精气。见到面前人从房中走出,红衣妖修颇带怨念地看了他一眼。
戚如尘抱着手臂看着他:“怎么了。”
浦蛟道:“大人,昨夜我可是开了一夜的船啊!你可知晓,这蔺氏的船有多难开吗?还是在夜里的芜江上,一旦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呀。又因要比寻常开得快些,更是艰难,多亏了司仙长从旁协助,不然只怕我半夜就要倒下了……”
戚如尘诧异道:“这么着急做什么?”
浦蛟面具下双眼瞪大,吃惊道:“什么,不是大人你要求快些到蓬莱的吗?”
“……”戚如尘一阵无言,没好气道,“你既已知道我和司扶光的契约是他设下,自然也该知道我和他并非那种关系。怎么,难不成他的要求都是为了我吗?”
浦蛟“呃”了一声,似乎正要说什么,却是抬眼看到他身后的人,连忙打招呼道:“苏仙子,洛仙长,你们都在啊!”
戚如尘一回头,就见苏碧落几人正从甲板另一边走来,面上望过来的神情有些讪然,也不知他们听到了多少。
因夜中暴雨,今日天气倒是非常好。日光透过层云投下,照亮眼前几人身影。诸人衣衫上都带着不少血痕,想必是救助那些牢中修士时所沾染上的。
看他们神情,倒像是忙了一夜。
戚如尘之所以掺和这件事,不过是因为冥冥中预感到解开契印的契机,也就是苏碧落在此。他本身就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因此也没有多问。
还是面前女修先开口打招呼道:“小师叔。”
戚如尘看了她一眼,只淡淡点了一下头。
像是为了转移话题,苏碧落抬手指向远处。修士目力远胜凡人,因此诸人皆能清楚地望见茫茫江面上,依稀可见的岛屿楼阁。晨光中,几只水鸟穿过烟幕,在白日里安静的芜江上拉出一道直直波纹。
她语气轻快道:“蓬莱就快到了。”
说着,她转头望了戚如尘一眼,小声道:“小师叔下船后要和我们一起吗?”
戚如尘自然是答:“不。”
像是早有猜测,苏碧落只点了一下头,又说:“方才我见到司仙长,他说蔺氏的事已经发信通知了剑阁的人,想必他们不久就会来了。四大仙门间消息灵通,弟子也和大师兄传了信,这件事涉及到红尘道,天渊也不能不管。”
戚如尘“唔”了一声,说:“蔺氏好日子要到头了。困兽犹斗,蓬莱等着你们的怕是腥风血雨。”
苏碧落叹道:“小师叔说的是,现下只能小心行事了。虽然司仙长不在,不过他给了洛风一枚剑阁令牌,说到时候,若是遇到麻烦可以找剑阁在蓬莱的驻地求助。”
戚如尘顿了一下:“他不和你们一道吗?”
苏碧落摇了摇头:“司仙长应当也有别的事吧。”
戚如尘本以为司扶光会将蔺氏之事解决了再去无尽渊,不想他竟然也只将这件事交给了剑阁的人。他心下不由有些诧异。
带着水汽的江风中,蓬莱岛已是近在眼前。戚如尘本也只是借道前往无尽渊,不会在此地多作停留。风声将码头边的人声隐隐送到耳边,黑衣青年立在甲板上,片刻后,身边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他转过头,白衣剑修从不远处走过来,日光下,那道长长的影子投射在甲板上,随着他走近,两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
司扶光神情平静,见面前人回过头来,露出轻轻一笑:“戚殿主,你要去无尽渊,是吗?”
戚如尘道:“你怎么知道?”
司扶光说:“若不是这样,你怎么会现在还不下船?四大仙门的人就要来了。”
戚如尘心道,苏碧落说的真是分毫不错,他果然知道佛宗和蓬莱的人在找他的麻烦。
同时,戚如尘也很明白,只要自己在这时候开口,司扶光一定会帮忙。
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黑衣青年抿了一下嘴唇,片刻后才答道:“不错。”
司扶光说:“既然这样,不如同行吧。你没有避水珊瑚,要怎么进去呢?”
他声音轻轻,带着一股安抚之意。
戚如尘早有猜测,心中理智告诉他,现在顺水推舟是最好的做法。司扶光给他递足了台阶,他凭什么不下?
淡淡晨风中,黑衣青年闭了一下眼睛,片刻后才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