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常常从她家路过。
邵黎开着那辆不常开的车,看她家的灯亮起,熄灭,有时候还能看到她匆匆下楼,穿着睡衣去外头,回来的时候手上总是会拿点东西,一根雪糕、一包盐、或是几颗糖。
月色里,他隔着车窗,静静地看她走上楼,觉得他实在可笑。
因为无法忍受爱意的消散,所以拒绝一切开始,这道内心没来由的铁则由于她的出现,意外出现裂痕。
他难以控制地、不由自主地想靠近她。
这个念头在一周后的某一天达到顶峰。
他照例路过郑羽家楼下,却在一刻钟后看到郑羽流着泪跑进了大楼。
白炽灯光打在她脸上,邵黎清晰地看到两条泪痕,他几乎是一瞬间就起身要往车下走,按下把手的那刻却硬生生止步。
看到郑羽,他该如何解释呢?
深夜七点,昔日上司出现在自家楼下。她……会害怕的吧。
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荒唐念头,邵黎泄了气,重重坐回去,转而拿起手机,思考怎样不漏痕迹地询问一下她哭的缘由,末了发出一段话。
·
郑羽对于家里打来的电话已经要ptsd了,所以这次照旧没接她们的电话,只是没想到,她妈找上门来了。
她一回小区就在门口看到个有点眼熟的女人,擦肩而过间,女人侧头,看到她时脸上神情瞬间由阴转晴。
“郑羽,你快跟你们这保安说说,我是你妈,连你妈都不让进了还!”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郑羽一直没联系他们,郑易打来的电话也一概忽略。她确实是不可避免地对他迁怒,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该心甘情愿奉上自己辛苦所得,为他铺路。而身为家人,她在外打拼奔波这么多年,他们除了张口要钱又何曾关心过她几句。
思及此,郑羽眼神更冷,径直走过。
“哎,郑羽!你个死孩子!”郑母上前拽住她,身后的保安冲了出来要挡开两人。
郑母愈发焦急,揽着她往小区里走:“什么破小区,狗眼不识泰山的东西,就配做个保安……”
“妈,你别骂了。”郑羽有些无力,甩开她的手,“您来找我又是要钱的吧。”
“……你,你怎么能这么想妈妈呢?妈妈来接你回家住几天,你看看你这房子,家里住多舒服啊。”郑母看她神色不对,喃喃道:“妈妈也不是非逼着你给你弟买房,那毕竟是你弟,你多少得帮衬点吧……”
郑羽冷笑:“多少……怎样才算多呢?我工作这些年一半的钱都给你们了,我就算欠了你的,也没欠他的吧?我凭什么给!他只是我弟,又不是我生的!你在我身上有花这么多钱吗?一半都不到吧!我不该你们的!”
清脆的一声响,突兀、震慑人心。
郑母脸上扬起得意的表情,看着郑羽捂着被扇的那半边脸,转而又凑上去,纠结地去碰她:“妈不是故意的,就是急了……”
保安远远地看到了,赶忙跑来挡在郑羽面前,表情也是无语:“大妈,这是我们这户主,我有权保卫户主安全。我警告你,别动手动脚啊!”
郑母呸了他一下,斜眼剜郑羽,不甘心地走了:“真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他们还真没看错你。”
郑羽听着这话内心已经没啥波澜,反而跟保安大哥道谢后才往小区里走。
不是饭点,但小区里还是有若有似无的饭菜香,她抬头不自觉找寻,只看到眼前灯火盏盏,头晕了片刻。
她的家在哪儿呢?
内心有一道声音在问,却得不到回答。
快到单元门口时,郑羽快步奔跑起来,等跑回家里看到门口的穿衣镜,才惊觉脸上两道长长的泪痕以及左半边肿起的脸庞。
下手还真是重……
她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郑母亲生的,似乎她总是会偏心弟弟。
小时候总觉得多出的只是一个鸡蛋,一颗糖果,身为姐姐她颇为大方地让出自己那份,看着他吃得狼吞虎咽还在旁呵呵傻笑,若是能得上父母的几句夸赞,更是乐得找不着北。
直到八岁那年,她第一次提出不满。
那年家里变故频生,赚钱愈发艰难,她生日那天,郑母十分理所当然地带回一个纸杯蛋糕——两块钱,色彩艳丽的一朵色素奶油小花,底下是或成块或成渣的蛋糕边角料。
她甚至很开心,家里不常吃这些东西,可听到这是她的生日蛋糕时还是生了气,大喊道:“明明弟弟的生日蛋糕还和以前一样,为什么只给我不好的!”
那年,郑易的蛋糕还是六寸的,白色一次性餐具、塑料餐刀、蛋糕都是精心挑选的样式——奶油画的奥特曼打小怪兽,栩栩如生。
大人惯常会辩解,他们说弟弟小,说没时间,说下次给你买更大的,三言两语便敷衍过去。
郑羽第一次意识到在父母眼里,她和弟弟是不同的。她觉得委屈,缠着郑母,央求她做自己爱吃的板栗炖鸡,似乎要证明些什么,可郑母总是推脱。
郑羽气不过,每日里一块钱的早餐钱全省下来,偷偷去买了一堆板栗和半只鸡,自个儿剥得指尖通红,疼得时不时往嘴里含着,可雄心壮志鼓捣一番,锅里的油却不听使唤,纷纷往脸上炸,她一痛,脚下踩的板凳瞬间就翻倒,连带着热锅滚油都洒落。
她对着狼藉的厨房嚎啕大哭,闻声而来的父母虽然没有责备,却也是事后责骂她时总会扯出这档子陈年旧事。
渐渐的,郑羽很少再主动求什么。
手机震动了一下,拉回郑羽的思绪。
她低头,是一条微信消息。
邵黎:今天去了Rusty,方时轻说你最近常去,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郑羽眼眶酸疼,手却未动,她怎么说呢?她妈为了给她弟买房追着她要钱,今天还因为这件事跑上门来给了她一巴掌?
一堆烂事,她自己听了都嫌烦。
郑羽:工作上的一些烦心事而已
邵黎: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说,不要有顾忌
邵黎写了删,删了写,那长长的一串字精简大半才发出去。
他想说,不要有顾忌。
他更想说,不要一个人烦心,不要一个人流泪,什么都能告诉他,他什么都会帮的。
可他终究没多说,只是发了句:听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听点笑话会好些。
郑羽:可能吧,所以你要讲给我听吗?
邵黎:当然
片刻后,郑羽看到一则格式标准的短笑话,起因经过**结局都完备,只是故事主人公有些出人意料。
邵黎:我小时候暑假几乎都跟方时轻去他老家玩,那段时间他痴迷小鬼当家,看了无数遍,天天嚷嚷着什么时候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就好了。也是巧,有一天方爷爷要去邻村办事,得明天早上才回家,这可把方时轻乐坏了,当天晚上兴致勃勃地布置陷阱,美其名曰防患于未然,幸好家里找不出太多危险的东西,只找到一盒胶水和鞋油,他就在门口涂满了胶水,说到时候坏蛋踩中了胶水,一手掌摁在鞋油上,他再拿棍子给坏蛋一闷棍,肯定能保护我。谁知道,当晚“坏蛋”确实来了,两个坏蛋踩中胶水,鞋都被黏掉了,方时轻没来得及甩棍,就被“坏蛋”一把抓住,他定睛一看,这哪里是坏蛋,明明是他爸妈。
邵黎发的是语音,声音温温的,又低沉,像在哄小孩,郑羽听着就不自觉笑出声来,也发了语音过去。
郑羽:那后来呢?
邵黎点开,是她憋笑的声音,带了哭后的鼻音,软软的,让人心里发酸。
邵黎:后来啊,自然是被他爸妈一顿暴打。还好当时回家的不是方爷爷,不然老人家真的得被吓到。
郑羽:你小时候也这么胡闹啊?就由着他这么弄。
邵黎迟疑了片刻,还是发了过去。
「我在旁边劝了几句,方时轻怕我毁掉他的“大计”,用鞋带把我手给绑了……」
对面发来无数个“哈哈哈”,附带许多大笑的表情包,邵黎看得眉眼弯弯。
真好,你开心就好了。
郑羽:这么晚了,你还在Rusty吗?
邵黎:还要一会儿,负责送某个醉鬼回家。
后面跟了一张照片,是方时轻喝得烂醉趴在桌台上,手里拿着的酒杯还往嘴边放。
郑羽:喝这么多,受情伤了?
邵黎:不知道,他一向不正经
郑羽:我还以为他是那种流连花丛,游戏人间,绝对不会借酒浇愁的呢。
邵黎:你,是在夸他?
郑羽想了会儿,她这应该不算夸吧?没等想明白,对面已经发过来一段几秒的视频。
酒吧灯光昏暗迷离,方时轻扯着嗓子喊了几句。
“再来一杯……”
“我是老板,关什么关,今天不关门。”
“你是老板我是老板?别管我!”
郑羽听得好笑,笑他:快带他回去吧,再喝点,他都得当安阳城的老大了。
邵黎:嗯,你也好好休息。
郑羽早已多雨转晴,这晚难得的睡了个好觉,就是第二天意外地收到了方时轻的信息。
[我是方时轻,加一下我微信,有事跟你说]
为防被诈骗,郑羽特地去问过了邵黎,得到肯定答复的同时还收到一句疑问。
[他加你有事?]
郑羽也想知道,当即添加了方时轻,对面立刻就通过了。
方时轻:无语小姐你好,最近有没有想陷入爱河的心思?本人有一好友,待知名艺术家,27岁,脾气好长得帅,就是话少一点,你考虑考虑?
郑羽才醒,还有点迷茫。
[你微信被盗了?]
对面转账两百元过来,附带一句:完全本人,童叟无欺,明日午后两点,诚挚等待您的到来,万望莫负!
郑羽有一点无语,沉默了会儿,退还了转账,缓缓打出:……好。
[他加你有事?]
郑羽看着这条还没回复的、邵黎的消息,有些为难起来。
他给我介绍对象?
这话怎么想怎么别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