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的大风扬起翻滚的旗帜,帐外寒天彻底,帐中人一梦春深处。
顶冰草连接金色的原野,椴木和槭树长出枝桠,碧色澄练一样的晴空。
慢慢地,草尖窜出头,鸿雁北归,飞过天圣山,阵阵雁鸣,草色连绵千万程,呼伦池边漠漠芦苇,铜铃声悠扬清远。
阿木尔不记得自己腿上的伤痛,像是跑了很远很远的路,他依稀记得他想要的应该是个金黄的秋日,却跑到了春日。
跑过天圣山,推开转轮王圣庙的大门,又回到了草原碧蓝明珠的水畔。
白色衣裳的大君,背对着他挽起万钧弓似满月,箭矢如流星飒沓,左手腕系着狼王的牙,腰间挂着斩狼刀,风尘仆仆,像是远游归来。
这不是他,斩狼刀对他而言太重了。
这个人高大魁梧,仿佛是天塌了也能撑起来的模样,他是谁啊……
“你是谁?”
阿木尔没有问,是这个远游归来的人在问他。
“你是谁啊,我又是谁?”
阿木尔低头看着他变得小了很多的手掌和无力的双手,却有了一副健康的体魄,此时似雾非悟,心中叹道:我是谁,你又是谁呢。
这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难题,好比那游方的僧人神神叨叨问: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是萧回,是阿木尔,你是大君,我也是大君。”
阿木尔小跑着向前拽住大君的衣摆,那个人赫然愣了一下,俯身将小孩模样的他抱了起来,他抬头看,是记忆深处的人。
那个死前都不曾见过的死鬼爹,他只记得他做大君时威风凛凛的模样,大抵十分瞧不上这个懦弱的小儿子,直到今日才肯入他梦中来。
“你有见到我娘吗?”
那钦大君拍着他的后背,将他的脑袋放到肩膀上,没有说话。
“你活在世上的时候我都没有喊过你一声爹,会在梦中见到你,大概是有件事,我一定得让你知道。”
那钦大君道:“你要娶亲成家了?”
阿木尔从他怀中滑下来,老神在在地背着手望着眼前宽阔湖面泛起的圈圈涟漪。
“娶亲成家,我大可带他到你墓前坦然相告,不被祝福没关系,你与我娘也是这样的。”
阿木尔想,情爱这样坚定无所疑又一往而深的东西,用不着在梦中叨扰他长眠地下的父亲。
“我做了朔北的王,不想再和中原开战了。”
“我朔北儿郎并非嗜血好战之辈,毋罪族人,毋罪中原,归罪于岁,别无他法才要南下夺取生机。”
那钦大君不愧是游历四方后回到草原一统十八部的大君,用南梁话陈诉无奈都说得这样动听。
归罪于岁,毋罪南梁,毋罪族人。
此仇此恨不是南梁的罪过,是天时不利。
那钦大君问道:“不愿再与中原开战,你要怎么做?率众部向南梁俯首称臣?”
阿木尔摇头,“南梁仇视我族人,向他们称臣就是将兵器和屠刀送到别人手上任人宰割。”
“两国和亲,血脉相连?”
阿木尔想,南梁那个摊子,天都政权是王楚溪撑着,阿昭哥运筹,北阳关军权是景瑶撑着,郑从彦决胜。
此四人攻伐守势如一,南梁固若金汤。
王楚溪位高权重,却是大厦之下的危卵;阿昭哥一身清名,岂能玷污;景瑶之前景家将门惨状,和亲徒惹猜忌;郑从彦心中很是怨恨朔北,恐不会容忍。
若要和亲,只能他来娶,娶南梁的公主。
王楚溪无子嗣,册封宗室女子和亲倒不是不行,但血脉相连恐怕做不到。
南梁早有传闻,王楚溪为后时深陷后宫倾轧,被投毒陷害,无法孕育子嗣。
可见他们南梁的皇位之争并未尘埃落定。
连交换的质子都保不住两国和平,区区和亲的弃子公主,又如何能做到?
更何况他心有所属,即便不能光明正大与心爱之人喜结连理,但圣山神灵曾见证,他不会移情别人,更不能为了所谓的大局平白坑害了南梁好人家的姑娘。
“不肯投降,也不肯和亲,你要怎么与南梁交好?”
“我愿折朔北一臂,为南梁驯养军马,以军马换粮食、布帛。”
阿木尔还在南梁做质子的时候就想过这件事。
什么样的货物能让南梁得乐意,收得放心,无非是能使他们壮大,朔北削弱的货物。
昔年关彻关大人成名于一篇《安北策》,言南梁只华光城可放牧养军马,断不能割让此城。
而齐格勒攻取幽州秦州土地,已断南梁骑兵之势,若非横空出了景瑶,大厦必倾。
朔北偌大的疆域都是跑马场,南梁骑兵固不如也。
“朔北可将军马献给南梁,助他们训练骑兵,只求我朔北族人不再受天时所困。”
那钦大君叹息,“这一退,朔北再想反胜南梁就难了。他日南梁挥师北伐,族人岂不沦为板上鱼肉?”
“南梁已经引入了别的马种,时日虽短,但军马之劣不会一直存在,不如朔北自折残翼,换族人安逸。兴许互市之后,两国各取所需,反而有百代和平呢?”
那钦大君反问道:“所以你的枕边人知道你抱着这样的心思,等他们南梁使臣的到来吗?”
忽地清风起,梦境扰乱。
不,不对!他不是“父亲”!
阿木尔抬眼再看时,大君的脸上蒙着一层白色的雾气,等显露真容,他赫然发现,那是他自己。
“你从一开始就抱有这样的心思,不损朔北,不利南梁,还要为族人换来粮食。晏泽芳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是么?”
“我待阿昭哥至诚,不许你污蔑!”
阿木尔扬手挥散梦中的幻影,低头看,他浑身都泡在了呼伦池水中,蓝色的湖水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脸庞,他笑,湖中倒影却怒,他哭,倒影反笑。
倏忽间,远处铜铃声撼人心魄,一行黑衫的送葬队摇着招魂铃,呼唤着不知道飘向何方的魂魄,他一点点向着湖底坠落……
不防备手腕被人抓住了,一双泛凉的手牢牢攥着他,将他拖回了岸边。
阿木尔猛地睁眼起身,不出意外,紧握着他手的只会是那一个。
“做噩梦了?”
“嗯?”
阿木尔下地,惊觉帐外还是隆冬,不是秋,更不是春,遂又折回去,和晏昭缩在寝被里相拥呢喃着。
“阿昭哥……”
“什么噩梦吓成这样?”
“梦到死人了。”
他轻轻一句将梦境概貌说完,岔开话头问:“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晏昭翻了个身,面朝他状若玩笑一般道:“我只身犯险入朔北、献身还债,总要探探大君的口风,有没有与南梁交好互市的意思。”
“有意交好,互市却难。你知道,朔北贫瘠,没什么好东西,而且你们幽州秦州的百姓仇恨朔北,怕是难。”
“世上无难事,这要看大君与南梁交好的诚意够不够?”
阿木尔头枕双臂,仰头看见帐顶挂着的彩色绸缎,头脑发昏一般应道:“好。”
晏昭起身撑着脑袋居高临下看他,问:“好是什么意思,什么都答应我?”
“什么都答应你不是不行,但你得跟我去一个地方。”
“跟你去了就什么都答应我?”
阿木尔大君神志回笼,见他半真半假的神色,便似诓骗他一般点点头,笑道:“阿昭哥运筹帷幄,心中有乾坤,要是肯留在朔北塔拉草原上,假以时日,定能说得动我族人向南梁俯首称臣,只是端看你肯不肯留。”
“要是我留下来,仅凭三寸不烂之舌,要说动朔北子民降于南梁,首要除掉的就是你这个大君,届时,怕是你第一个要杀的也是我这个分疆裂国的居心叵测之辈了。”
阿木尔睁大了眼睛愕然,旋即委屈巴巴地说:“原来阿昭哥想过有一天要除掉我,或是死在我手上啊……”
这有什么好委屈的?
在南梁的时候,他们耳鬓厮磨,缠绵悱恻,给予信任,交付性命,仍不吝啬用言语试探各自在对方心中的分量。
他们的两颗心之间没有任何罅隙隔阂,可挚爱与家国放在同一杆秤上衡量时,他不曾选过萧回,阿木尔也没有选过他。
所以大君和使臣即使同床共枕,言语嬉笑,都不曾将真正属于子民的利益让出去分毫。
床笫之间翻脸无情实在不是晏昭和阿木尔所愿,他们面朝着对方,只愿看得到眼底汹涌的暗潮,心间翻滚的热浪。
“你这大君做得清闲,日上三竿都没人找你?”
阿木尔哼哼唧唧说:“朝格图知道你我之间,早下令不让人打搅。”
“那我们……”晏昭伸手解开他肩上垂着的小辫,“那我们躺着什么都不做?”
“嗯,我想带你去个地方。虽然不知道梦中是不是他,但总该带你去一趟。”
用过饭之后,阿木尔叫人牵了两匹马来,将王庭事务全交给朝格图,拉上晏昭策马狂奔。
一望无际的原野被雪色和枯草色附着,朔风凌冽,策马奔腾时像刀子一样冲着脸向脖子里灌。
马儿呦呦鸣叫着,四蹄踏在雪中,不停歇的向着东北方向,背对着太阳的光辉而去。
日光将山和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低垂的云影落在地上,一路上远望,能看见不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那高峰矗云端,宛如一条翻滚的雪龙。
铁骨柔情的草原儿女传唱着长调,“万里荒原野,千山覆雪顶。”
阿木尔却说:“阿昭哥你来不是时候,这里只有冬天才是荒原,金黄的顶冰花,柔韧的菖蒲花,七八月的油菜花,还有幽蓝的翠雀花……风季一到,山上的雪就会融化,只有那高高山上的雪终年不化。”
耳畔的风声太大,晏昭大概没有听到。
堪堪到日落,马儿奔到呼伦池。
湖水与天际霞光一色,未融化的白雪压得水中枯萎的苇草低头摇晃,亲昵婉扬。
通体碧蓝、灰色羽翼的椋鸟栖落旁侧山丘的老槭树上,有的就在水边,叫声清越。
“饮马潇潇处,风吹见蓝溪。”
虽然此行不是为了看这个,却不妨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