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三年,岁末,北阳关外,灼墨军少帅景琛大破朔北铁骑,生擒大王子齐格勒。
将帅之才,贵在善谋。此一战,南梁朔北可安数载,景琛此功足可彪炳史册。
此夜军中宴饮欢庆,烹羊宰猪,开坛饮酒,饮的却是那塞上白。
景家才知道的酿酒方子,不好费粮食粟米,只剩了几坛而已。
景家人从不拿塞上白来骗人,这不是他们的酒方,是先祖从草原牧民手中得来的酒方。
景氏有训:承灼墨之军,不可饮塞上白。
兴许酒方是平和安逸的时代得来的,兴许是战火侵袭、灼墨草原时得来的,总之,这不是中原人的酒方。
不会有一个种族会喜欢给自己带来杀戮的人,可仇恨就是这样冤冤相报,代代传承。
灼墨军的少帅不能想着仇恨和杀戮的对象,还要再来饮他们酿的酒欢庆他们的失败,天底下怎能容忍这样无耻的事?
就算没有景氏训言,景琛也从不饮塞上白。
边塞有雪,白雪覆血色。倘无烈酒,红炉点雪无趣;若不得饮塞上白,诸多酒味亦无趣。
故景琛从不饮酒。
军中不知者借兴劝酒,景琛推拒过三巡后也就没有不识趣的再劝。
宴饮这等作乐的好事,燕录就是伤还没好,也得来掺和一脚。
景琛立下此等不世之功,得胜还都,若真叫景瑶入宫闱,可就没有燕妃的地位了。
欢语至半夜,燕录拖着脊背还疼的身躯,强作无恙入中军帐中,如此想到。
酒香肉香混在一起,红炉煮酒烹茶,暖风曛人,隔绝帐外冰天雪地。
饮多了酒水的将士不在少数,弹剑作歌,舞刀助兴,乱做一团,燕录乍然到来却不显突兀。
燕录满斟一杯祝景琛,身侧守将阻拦,“少将军从不饮酒,燕大人可以茶代酒。”
烹茶味涩,且多有提神之效,与燕录所想背道而驰,遂仍以酒相劝。
“少将军谋略非凡,生擒草原王子,击溃十八部骑兵,功绩彪炳,英雄盖世。自古英雄要美酒相配,嘉宴良辰,怎好推拒呢?”
景琛起身接过酒盏,燕录正要笑,却见景琛面向西北,翻转手腕,一樽塞上白遥敬荒原战场。
醉卧沙场,尘涅白骨,征战几人回?
景琛道:“年节将至,这酒岂能吾等独饮。”
“第一杯,祭埋骨疆场的兄弟袍泽,南望南梁故土,魂兮归来兮!”
燕录整肃,恭敬又倒了一杯。
“第二杯,祭朔北亡于荒原之上无辜百姓,愿草原天时顺祺,牧草肥沃。”
燕录皱眉,顿觉他虚伪得很,这时候替朔北之民祈求天时大吉,那是仇敌!
他不肯再为景琛斟酒,另一将士却奉酒而来。
“第三杯,一樽酹风雪,愿我南梁国祚绵延,百姓安乐,南北无兵戈战事,万世昌宁。”
三杯酒,景琛不饮酒,也给足了燕录面子。
燕录知道他是绝不肯饮酒了,反而给他沏看壶茶来。
他掀开茶壶盖看了眼,茶香醇厚,茶汤色深,提神的浓茶。
料想这一遭谋算不是一日之功,景琛多日未歇,疲惫不堪才要醒神。
燕录向壶中稍稍下了点药,非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只是一点点助眠的迷药。
酒香帐暖,叫人犯困,再加上景琛本就熬了几个日夜筹谋战事。他年纪轻,比军中这群耍酒疯的人年轻太多,故而熬得住。
这场仗胜了,为南梁赚得了喘息之机,景琛绷紧的弦稍稍松了松,手撑在侧颌下,眼皮子开始打架。
暗室灯火下,这青年眼下乌青分明,唇周胡茬泛青。景大帅生得糙,听闻先夫人是难得的美人,可惜红颜薄命,幸而三兄妹都有几分肖似其母。
景二公子长于天都,都道红衣小郎生得俊俏夺目,大公子于边塞久经风霜,看着更沉稳庄重,可原来年纪尚小。
燕录叫醒他,青年睁眼时略显茫然懵懂,叫他惊然觉察,景琛如今还不到而立之年,比他还要小上几岁。
他初初上战场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就要扛起南梁的脊梁,就要做威震四方的将军……
燕录脑海中有些什么东西一闪而逝,他没能抓住,反而是脊背后皲裂的伤口刺痛,妹妹忧虑之词,景大帅的三十军棍,都叫他心生怨怼。
武将世家真是厉害,十几岁就能上叫孩子上战场混点功绩,威名传千古。
都说景家人为将帅之才,他燕录出身卑贱,若他有个当大将军的爹,指定到军中随便混混也能混出名堂来!
不会比这青年差到哪去!
他暗暗下定决心,抢在景琛手下之前说:“少将军困乏,我跟他一起回去,诸位将军继续饮酒作歌。”
关外飞雪暂歇,白茫茫的厚积雪中印着凌乱纷杂的脚印,北风刮过来,向领口里钻,刺得人脸颊生疼,燕录扶着半昏半睡的景琛回去。
走至半路,有一段短巷,莹雪堪到小腿肚,阴寒不见光,新雪未有足迹。
茶水中的迷药见效,景琛脚步迟滞,整个身子都压在燕录身上,未结痂的伤口崩裂。
“少将军,我去方便一下,你就在此等候。”
景琛倚着墙角,用力晃了晃脑袋,强自清醒,没有回他话。
燕录心想,这样不行,还不够。
他稍走远了些,寻了一根长棍,从背后击中景琛左肩之上的颈侧,看他晕倒在雪地之后,扔了长棍,扬长而去。
燕录一回自己的帐中就褪了衣衫给自己上药,先前的纱布浸润鲜血,在这酷寒北地,连血液都要冻住了,伤口哪里会结痂呢?
他裹着厚重的裘衣,睁眼睡了一晚上,到后半夜,天地寂静无声,簌簌落雪下红尘,白霜掩尽尘垢。
等到天明时分,外头有了喧嚣杂乱的声音,燕录才敢借着明亮的天光合一合眼,却又浑身颤抖,恐惧不安。
南梁天都,岁末子夜交接,景将军府中。
月色入户,家中三小姐于梦中倏然惊醒,欲寝不得,披上衣衫走出房门。
中庭院落还有个和她一样睡不着的。
“二哥?”
景瑶先是看向他手边长刀,旋即无奈,“习武哪能这样不顾惜身体。”
“没有,只有今天这样。”
景珏捂着心口淡声说:“忽地心悸到无法安宁,索性出来练练刀法。”
妹妹瘦而不弱,倒不至于劝她天寒多添衣保重身体。
景珏提起长刀砍了院中两枝枯树干,“瑶瑶来指点指点二哥武艺。”
景瑶黛眉轻挑,眼尾上扬,她虽不擅使刀,但没有推辞。
兄妹两人比划了几十招,点到为止,景珏虽是兄长,却稍逊一筹。
院中梅枝本该凌寒傲霜,不知为何死于深冬,余枯木干枝,残花碎红。
景瑶占了上风,忽听北风卷幕帘,风灯摇曳,灯芯明明暗暗,枝头残红坠地。她一时不差,竟叫手中枯木划破了手,待查看之际,风声呼啸,吹灭了昏灯。
“瑶瑶?”
她眼皮狠狠跳了一下,景珏心中亦是狠狠一痛。
没由来的痛意和酸楚,景瑶心神恍惚道:“真冷啊!”
北地干冷,天都阴寒刺骨。
景瑶扔了枯枝说:“爹和大哥快回来了吧,大哥总说他不怕冷,这天都的冷和北地可不一样。”
景珏没有多说什么,他没有去过北地,哪里知道呢?
“多亏了皇后娘娘送来的信,我跟阿爹还有大哥说过了。爹和大哥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把灼墨军权交还,一家人团团圆圆。这一回他们一定能打得朔北十年不敢来犯,等爹养好了病,告老致仕,天下太平,我们游山玩水去。”
“到那时候,二哥你的那些朋友,朔北的、南梁的、寒门的、世家的,再没有仇恨和分歧……”
景瑶说着抽了抽冻得通红的鼻翼,不知道为何竟然想落泪。
像是他们等了那么久,终于等来了一点黎民曙光,遥遥望着那阴沉沉的暗色长河。
黎民要来了,可她兄妹二人,怎会如此惶恐难安呢?
一任阶前,风声响天明。
兄妹二人枯坐等到东方见白,景瑶掌心划过的血痕凝固,景珏回过身来慌忙给她包扎,略有些怨怪。
“昨夜昏灯忽然熄灭,怎么受伤了都不吱一声?”
“小伤,这都好了。”
“我是管不了你,等阿爹和大哥回来,你可就不能再像这样了!”
景珏伸手弹她脑袋,她是爹和大哥在边关管着长大的,不像他,长到这么大都不曾去过北阳关。
“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在年前回来,要是回不来,还是只有我们两个去宫中赴年节宴,真没意思。”
景瑶笑说:“还是不一样的,今年陛下喜得龙子,皇长子又是宠妃所出,贺新年的旧辞令不能用了,二哥得找个旁的人再写一个贺新岁辞。”
往年嘛,景珏好歹也是官宦子弟,只是文采不怎么出众,后来与晏昭交好,恭维奉承话他也能斐然成章。
思及晏昭,又是一桩不可言说的无奈何。
当日劫法场的羽箭是他自己做的箭矢,无军中标识,再加上那日太乱,追捕质子尚无余力,惘论是高楼射箭的人。
不知他们平安否?萧回可回故园否?晏昭还能归天都否?
景珏想,有点悬。恐怕他以后都不能再提萧回和晏昭的名姓了。
而他们此时在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