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三里杏花坡到一出半山的学宫,幽僻静雅。
林中花香飘向远方,白色羽翼的鸟儿盘桓在高啄檐牙,柔软的羽翼在初升日光下闪烁着金红色的光芒。
清脆的敲击声带来山溪幽篁之感,响出天外,熟悉又陌生的旋律。
萧回喃喃问:“是什么声音?”
“是占风铎。”
不是春喜的回答声。
萧回愕然回首,就见春喜在百步之外面无表情冲他作揖。
方才出声解答他疑难的人在三步之内,穿了青色的儒生衣服,头戴缨冠,腰带系成结,双手拱于青衫广袖间。
山中风起,占风铎脆响,少年静而立,玉袍缓带飞扬。
萧回见他年纪也不大,却有一股老迈的气息,不禁挺直了腰板,不耻下问。
“占风铎是什么?”
“不管东西南北风,通身是口挂虚空。一等与渠谈般若,滴叮咚了滴叮咚。”
“噗!”
两种笑声交叠,先是萧回的,再是关沛的。
青衫少年惑然,不知二人为何发笑,还是萧回觉察到这少年神情的疑惑才道:“抱歉,我是觉得你说的很好,它就是在叮咚滴丁冬地响。”
不料此言惹来关沛人等更朗声的嘲笑。
“哈哈哈,果然蛮夷,不通文句!”
萧回涩然,不觉得是羞辱,毕竟他是真不懂。
青衫少年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眼神飘忽游移不定,干脆将目光放到别处,好将他与他们不同的地方掩饰起来,却听到了一声善意的轻笑。
“占风铎,就是用来测风的,你大约觉得听起来有几分熟悉。”
萧回想起来了,熟悉却不一样。
草原上夕阳落下,牛群回来的路上会响着铜陵声,伴随哞哞的叫声,悠远空旷。
天都城望星楼檐角悬着一串竹子制成的占风铎,上林学宫这穿却是铁器金铎,难怪他觉得熟悉。
景珏瞧不上读书人文绉绉的说法,粗俗道:“什么测风的,学宫的风铎就是用来吓鸟的,省得它们在檐下筑巢,撒尿拉屎!”
萧回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
而青衫少年没想到天都城还有说话这样直白世家公子,竟坦然地点了点头,“确有这样的用处。”
景二公子上下打量他,撇撇嘴,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吾名晏昭,并非出身群望之族。”
景珏没理会郡望不郡望这回事,确信这名字他没听过,便当他是个读书读傻了分不清好赖人的呆子,索性不理会。
萧回巴巴地凑上去,“昨日才得了新名字,我叫萧回。”
“我知道,和阿公一起的时候我见过你。”
奇怪了,你见过我,我怎么没见过你?
“你阿公……”是谁啊?
不及萧回问出口,就见他跟着来的众学子之首的太子殿下拱手垂首恭敬作揖,方才还站得七扭八歪的弟子们便也站直了行礼。
“拜见温大儒。”
萧回离山门有些远,也没学会中原人不敢直视君亲师的礼仪,偷偷抬眼看了看从学宫里站出来的……两人?
一人身着绛色官制祭酒服,另一位像个草头道士。
拜的是哪个显而易见。
温大儒瘦弱却不显佝偻,双手背在身后,慈眉善目望着他们,笑了一声道:“太子殿下多礼,老朽的官身当不得您这一拜。”
太子旭回道:“非是储君之身拜祭酒,而是执弟子礼尊师道。”
温大儒捋着胡须,呵呵一笑,没有推拒。
萧回听这位老人家说了几句话后几乎能够确定,他就是那天抚着他的额头夸他是个好孩子的长者。
因为声音太熟悉,他不由得看愣了,正和温大儒温和的眼神撞上,不过片刻的功夫,已经引来了不少人的嫉愤。
温大儒弟子寥寥,可每一个说出来,不是官拜将相就是名闻天下,能得他青眼,说是祖坟上冒青烟都不为过。
可偏偏,他此时看向了一个蛮人,还是送来南梁为质的蛮人。
萧回站立着,顿觉背后无数目光如芒似针。
“阿昭,上前来。”
温大儒遥遥招手,晏昭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萧回松了口气想,是他看错了,温大儒看向的应该本来就不是他。
“这是老朽的关门弟子。”
山门前一片死寂,青衫少年早在和蛮人质子搭话的时候就惹来一通不屑。先前不屑的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胸腔憋着闷气无处宣泄。
他凭什么做温大儒的弟子?
他们都想这么问,却没人敢问出口。
学宫山头的朝阳正盛,有了这个插曲后,尊崇严谨凝滞的空气开始流动,可惜他们起了大早是为了求学,却错过了这么好看的初日。
萧回顺着晏昭的目光而去想的是这个。
天边金色霞光一点一点离开地面,远方变成小黑点的鸟儿朝着东方的日轮飞去……然后,笑了?
莫名其妙的人,萧回低头看自己的衣裳,也觉得日出很好看。
学子鱼贯入学宫,他慢悠悠,等人都进去了才挪动步子。
那仙风道骨一言未发的道人扬着拂尘从他身边走过,掀起一阵檀木风,错身而过时忽然将手搭在他肩头,不轻不重拍了三下。
萧回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意思,半仙道士一晃眼已经到了山脚下。
门前的大儒和他的弟子双目炯炯,像是在等他。
萧回不敢这样以为他有这么大的面子,静悄悄跟着人群走,坐在书堂案桌前,学着南梁书生的模样正襟危坐,等授业先生发给他们书籍。
柔软散发着木质香气的纸张,诱使萧回凑近去嗅了嗅。
“嘿,那蛮人连书都没见过哈哈哈!”
萧回从脸红透到脖子,磕磕绊绊说:“见、见过书的……”
但在他们那里,纸张印成册子的书确实是极珍贵的东西,除了大君帐里,其他地方都没有。
草原上需要记载下来的东西大都是写在羊皮兽皮上,更要紧的铭刻在金器上。
百年前有位中原帝女和亲,还带去了竹简,抄录后,原版供奉在与中原接壤北部的神山庙里。
他见过,但看起来,南梁人对这些司空见惯。
萧回下定决心要好好珍惜这几本书,好好听先生授课,于是满心欢喜翻开书页。
他、他有多好字都不认识……
阿妈只教了他中原话,阿妈说,她家中读书识字的都是金贵人。
朔北草原更不必提,认得中原字的人都是喝羊奶吃羊肉的贵族,他也算是贵族,却没有尊贵到能够读书识字,更别提晦涩难懂的中原文句了。
今日所授的课业是史学,正所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便是在朔北,大合罕一统草原部落的故事也有牧民口口相传。
“金帐来的殿下,诵读可否?”
教南史的先生并不年迈,唇边堪堪蓄髯,负戒尺于身后,走至萧回案前轻拍,把这神游天外,情飞关山蛮人质子的心拉回来。
萧回愣着,慢吞吞站起。
一篇长文中许多他不认得的字,因先生读过一次,倒是标出了句逗,但也仅仅是标出了句逗。
他沉默抗拒,南史先生以为他走神不知道何处,为他点明讲的什么。
“前朝武帝出身微寒,仍不失为一代明君,可惜晚年信奉鬼神,终至亡国,成败相因,理不常泰。”
好似是在说前朝武帝,又好似不是。
总之,先生的眼睛比草原上的鹰眼还要厉害,锐利地盯着他。
萧回起初还磕磕绊绊读上几个字,见先生脸色越来越不好,他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最终就没声了。
南史先生拂袖怒道:“朽木!”
同窗低头掩笑,低声私语:“这些都是南梁童子启蒙时就要认的字,他怎么这都不认识!”
“粗鄙蛮夷,一看没读过书,不通教化。”
早在来到南梁天都做质子时他约莫就知道会经历什么,但被人这么说,还是有点难过。
上林学宫的先生都是数一数二的翘首,就算并无官身,那也是清高孤傲的读书人。
国仇家恨在心间,热血滚烫,就算草原质子是个问什么答什么的神童,恐怕他们也瞧不上他。
但是,是他不认得字,没读过书,他应该更用功些。
朔北质子入学宫第一日就被先生斥为朽木,这事不知怎地传入了南梁皇帝耳朵里,却变了模样。
因为南史先生病了。
传到外人口中成了,上林学宫教授南史的先生被草原质子谩骂,气急攻心卧床静养。
天都城百姓眼中刚有了从纷乱中活下来的庆幸神采,闻此言又有了些许愤懑。
蛮人欺吾同袍兄弟,辱吾妻女,今日到吾之国土,安敢欺吾师乎?
萧回答曰:不敢不敢。
却说陛下亲自召见南史先生,赏赐了许多金银古籍,安抚了好一阵,又斥令草原质子负荆请罪,南史先生才又回到学宫授业。
学宫并非只教文学史学地方,时下兴六艺,因与朔北交战多年,学宫也有兵家兵书。
前前后后折腾了半月有余,萧回作何感想且不提,至少天都城上下臣民都认清了一件事——蛮族质子,真是个文武皆不通的奇才,堪称旷世废柴!
人说三岁看到老,这质子就是孺子不可教,朽木难雕,烂泥扶不上墙。
但有件好事,要是来日他做了朔北大君,南梁重现灼墨军,退其千里不是不可能。
不过就他这副德行,铁定是做不成大君的。
南梁百姓好心眼的想,希望他还有机会活着回去,回去的时候不要把中原的医术匠艺典籍带回去,被蛮人学了来攻打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