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杏花盛放,东风第一枝。
花谢花开,桃花树下,三月初三。
昨日星辰昨日风,今朝有花有月影。
上巳节水边祓禊者众多,多情儿女趁着这日颊飞红云诉相思。
民间传闻这一日还是西王母的生辰,要举办蟠桃大会。不过据晏昭所说,各地今日过生辰的神仙不尽相同。
西王母、真武大帝,还有轩辕黄帝诞辰都是这日。
总之是一位至高至伟的神明的生辰。
烟阳城的三月初三是个不小的节日,分不清楚祭祀哪位神仙,但也是个有各路神仙的庙会。
李花开杏花开,李杏谢,桃花开。
天都城北望,山中庙祠早早地就开始准备,不仅为了神仙生辰。
二月科考结束,天下读书人聚在天都城中,不乏些名家之后,师从大儒的读书人想借此机会鱼跃龙门。
科考读书是条路子,上巳节是另一个机会。
春日游,多得是千金小姐风流才子千里姻缘红线牵。
便是牵不着红线,结识一二高门望族也是值得的。
君不见,前朝才子赋红豆诗,得帝女青眼,荐官入仕,名流百世。
科考落第,所作诗赋能被人赏识,宦途仍不可限量。
入仕的路被世家权贵牢牢把控,走这条路的也不乏博学之士,无可指摘。
上林学宫学子多是官宦之后,不缺路子走,只看他们何时获得授业先生首肯离开学宫,稍稍寒门出身的,只好走科举的路了。
而草原来的质子,到了年岁还无法归国,皇帝就该给他寻个养人的闲职,好过他吃白饭挖空心思想回去。
十五六的少年多少知道些道理,却还不到入宦海沉浮的年纪,尚可再恣意两年。
于是这上巳节街上往来的大半都是白衣少年,春风楼上凭栏倚望,穿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个个扬着喜意。
“阿昭哥,温大儒直到今年才肯让你下场一试,可我听其他同窗说,他们父亲做官的,都帮他们找好去处了。”
少年扒着春风楼朱漆栏杆向外探出身张望楼下摩肩接踵的行人,兴味盎然地瞥向街头巷尾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风拂过少年脸庞,露出一双含情目,日光倾泻下的一抹蓝浅淡许多,平添孤傲漠然,偏生得一双薄情眉,寡义唇,温柔又冷清。
一开口原形毕露。
“你想做官,为什么不让大先生帮你,你自己考,就算能考中状元,不是一样当官?”
“若是凭着阿公的名望,却无真才实学,来日入官场仕途,误了无辜百姓,岂不是抹黑了阿公?”
晏昭不是出身世家贵族的公子,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温大儒弟子的身份。
阿公年事已高,晏昭不想他再为这等琐事烦心。
“科考的明法、明算、时务策、杂文等都不是白白出作考题的,下场试一试,若是没有为官的才能,我好另谋他算,省得误国误民。”
“可我听说,进士及第也做不了官,还得通过吏部的选官,这个要是无人推荐也不行的。”
“到时候就找能相中我的伯乐。”
晏昭含笑看着萧回,他前途未卜,小质子更甚于他。
三载已过,朔北草原的那钦大君年近不惑,迟迟未立王储。
马背上的人能活过半百之数便是腾格里天神的恩赐了。
听闻大王子骁勇,二王子多谋,南梁诸多人臆测,大君是在这二人之间拿不定注意。
更有甚至,暗暗盼着朔北因王位之争内斗。
无论如何,草原这股争权夺势的风没有吹到天都城质子殿下的身边,没有人会相信长在锦绣天都一事无成的瘦弱质子在那钦大君的王储候选人之列。
而萧回呢,摘花采莲偷果占星,无一不乐,总之,就是不务正业。
如今在春风楼上和晏昭针砭时弊,谈古说今还是一心向着南梁人。
楼下酒旗招摇,远处乐声忽近忽远,萧回抻出去的姿态有些累了,转身倚在栏杆上,无聊地发牢骚。
“关清说辰时神娘娘的轿子就会从这里经过,怎么锣鼓声近了又远,还不到人影?\"
晏昭竖起耳朵听了听,确实是走远了。
“兴许今年不从北直街过了……”
不晓得质子殿下听没听到,看不到神辇的低落神情只有一瞬,他又被旁的东西夺走了目光。
“快看那个!”
晏昭顺着他的注目看,原是打南安郡来的一个演木偶戏的班子。
戏班主是个小老头,举着杖头木偶在人群的头顶来了那么飘逸的一段,立即成了人群的中央。
萧回看那白衣胜雪宛若神明的女偶起舞,那蓝衫正衣冠的男偶向背,小老头身后跟着几名徒弟。
男徒弟唱“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唱词不新鲜,毛诗已唱了千百年,古来痴情者比比皆是,木偶戏也不新鲜,布袋、提线、铁线的,南梁都城的百姓不是这般没见识的人。
傀儡戏,无非是故事话本套了件人偶衣裳。
这不,春风楼走了晋开阳一个说书先生,来了两个,争场子,不稀罕。
可架不住少年人稀罕。
萧回更是头一次见,眼珠子不敢转,巴巴地望着,估摸着心里在盘算打听何时何地去看了。
“哟,这是同行!”
萧回都不往旁边看就知道这吊儿郎当的是谁,反驳道:“不算同行,人家又唱又演,傀儡戏很明显比说书要难很多很多很多。”
关清提脚就踹,小质子目不斜视往边上一躲。
没踹到,踹一脚也出气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改日我问问师父,看我们说书先生这行,能不能加个角儿。我来讲,我来唱!”
萧回瞠目结舌,竟无言以对。
亏得晋开阳没听到这话,不然恐怕关清要被扫地出门了。
“你们俩想看这个吗?听说今晚就在东街桥头演,他们来得有些晚,明日庙会就散了。”
关清不问萧回,直接问晏昭。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质子对晏昭言听计从起来。
好在晏昭点了头,说:“等下面的人散散再去。”
“啊,那肯定就晚了,抢不到好位子了。”
晏昭权当没听到这句,又加上句,“不准看哪里人多往就哪里挤。”
萧回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这是三年前上元灯夜留下的遗患,小质子被人潮冲散,差点被人踩到,灯会散了都没找到回家的路,窝在原地冻了一晚上,怪初七那日祭星没看到三星。
小质子今年十六,天都城所有角落都去过,再不会迷路了,仍对他阿昭哥的关心十分受用。
夜幕四合,天街行人散去大半,不拥挤,依然熙熙攘攘。
萧回戴上帷帽,和晏昭关清先到面摊上吃过饭,沿路顺着卖小食的路走过去,过东街,走桥头。
不出所料,各家搬着小杌子来看的已将桥边四周围了两圈,站着的看客又是两圈。
十六岁抽条的少年个子不矮,可要从人缝里看那丈高的木偶戏,委实需要隼目鹰眼。
萧回踮起脚往前看,鼻间嗅到的头油味、酥饼味、河腥味、汗臭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种诡异的烟火气。
忽地有风穿过人群缝隙,带来了缕缕香粉气。
无法形容的气味,只不过和市井人气半点不契合。
他这里已算是人群外围了,找了一圈只见到了跟他一眼踮脚的关清,没有找到晏昭
萧回急了,皱眉走到关清身边,问:“阿昭哥去哪了?”
人声嘈杂,关清没有听到。
萧回大声用力问:“晏昭!去哪里了!”
兴许是他声音太大,惹得本来乱哄哄的人一瞬安静下来。
树影漏月光,灯影拉长人影,静得可闻风动。
短巷长街,人影绝处,阑珊灯火伫立着的青衫公子,手中搬着一把椅子,愕然眨眨眼。
关清鄙夷地看他一眼,回头说:“那不是去给你找垫脚椅子了!”
萧回:“……”
看到了,就不用再说一遍了吧,好像只有你长了嘴似的。
人群继续看木偶戏,他们身旁却传来一声低笑。
和前头看傀儡戏叫好的笑声截然不同,萧回确定这人就是在笑他。
听起来是位姑娘,他寻声看过去,又闻到了不属于平头百姓的香。
一位介于碧玉桃李之年的女子,雪青色长裙,锦缎上绣了缠枝花,挽矮髻,珠翠琳琅,戴同色面纱。
出身不凡的世家贵族女子。
就是这位贵族小姐刚刚笑出了声。
但萧回的目光不在她身上,而是透过灯影水声看到了……红衣女鬼。
那红衣女鬼仇视地看着他们三人,萧回艰难地吞了吞口水,晏昭匆忙走过来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
没怎么就还是怎么了。
晏昭只看到了贵族姑娘,施礼后就算打过招呼了。
倒是关清吓得向后跌了半步,惊恐地躲到晏昭身后,这角度不合适,所以他决定和小质子一同站上高椅。
“你是不是也看到了?”
“景二公子模样的红衣小姑娘,是吧!”
萧回和关清分享他的惊悚。
哪料关清摇摇头,面色如纸道:“是两个,和景二一张脸的红衣姑娘!”
晏昭听了也看过去掀了掀眼皮,竟无语凝噎。
红衣姑娘中矮一点的那个朝他们走来,还问晏昭,“你从哪户人家借的椅子?”
“不是借,是赁,再去也是赁不到了。”
晏昭稍有些羞愧,周边人家都不喜不认得的人登门借物,尤其是这么乱的木偶戏,借了很多坏了丢了。
晏昭使了银子,给萧回赁来的。
红衣小姑娘有些失望,同她一起的另一位红衣怒视三人,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