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炽热,栖凰河心莲叶田田,荷花开在水中央,亭亭玉立,河边的乌篷船便多了起来。
浣女捣衣声采莲女的渔歌缓缓流淌进藕花深处。
蝉鸣声躁郁,水中央乌篷船中清风随水波荡漾,风中荷叶缕缕清香扑鼻,竟成了避暑的好去处。
天都城不是都城的时候也算水乡,不敢说家家有船,也都是戏水的好手,画舫精美租给贵人们游栖凰河,河中小舟上便多了些许卖零散东西的商人。
卖得不贵,多是时下兴的甜梅子酒、醇香的桂花酒,还有新采的一船莲蓬,一篮鲜花。
汉夷有别,萧回从不曾见过如此婉约的景致,远远看过后,旁敲侧击暗示晏昭带他去玩。
哪知道,晏昭生于北方,也未曾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致,思来想去,阿公腿脚不便,不敢让他操劳,只好找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带他们去。
萧回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晏昭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人。
立志做说书先生的关大公子。
上林学宫教的读书人大都是要报效祖国的有志之士,虽说关大公子志不在此,但似乎是被关大人棍棒教育之后,蔫头蔫脑地回到学宫来,捧着他那些说书先生的书开始研读。
读了一阵子趴桌上打瞌睡,一抬头,两颗脑袋就在他的案桌上,眼神如出一辙的清澈愚蠢。
“吓死老子了!你们干嘛?”
“你水性是不是很好?”
“嗯。”关清矜持点头。
“经常在河边玩,认识很多人吧?”
关清警惕,“干什么?”
“想租条船,找个懂的人,采荷花、摘莲蓬。”
关清:“……”
就这点小事,搞得像要去干坏事一样,但他还是说:“不去。”
“关大人说,再逮到我一回要把我的腿打折,你们俩没有这么狠心的老子,我可不想当个残废,不然我就去不成大江南北了。”
萧回亮晶晶的眸子倏然黯淡,关清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话锋一转道:“除非,你们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你们认得景家二公子吗?”
萧回想,南梁天都城谁不认得景家二公子,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认得他做什么?”
关清含含糊糊嗫嚅着说不上来。
晏昭:“难以启齿之事,我二人不会帮你做,如此便作罢。”
“别啊,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是难以启齿,是那个……哎,我师父他老人家前些时候讲《帝女泪》,腻味了原来的结局,擅自改换,换成了大齐帝女牺牲自己换两族百姓时代和平,再无战事。不知怎的让景二公子听去了,勒令春风楼在不许我师父再到那里说书。”
关清之所以觉得难以启齿呢,是因为他知道这事不怪景珏。
怪师父喝了两口小酒,口无遮拦,将世代守边疆的子弟们贬没为战火兵戈不止的源头。
战非罪,兵亦无过,但这应该也不是真正的原因,兴许晋老头还说了几句“飞鸟尽良弓藏”的大不敬之辞。
关清知道这事是师父做的不对,他不敢找人说情,可师父是指望着嘴皮子讨生活的,不让他再说书,那就是断了他的生路。
“你们要是认识景珏,帮我师父说说情,不去春风楼,长亭天桥都可,别让他活不下去。”
“你找错人了。”
萧回涩然摇摇头,苦笑道:“今日但凡是个旁的认识景二公子的人,都能帮你说几句话,唯独我,说了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关清显然明白这个,他从一开始指望的就不是质子殿下。
晏昭是温大儒的弟子,他去说才可能有用。
“晋师父只是说书的时候改了帝女泪结局这一事吗?”
关清有些不太确定,犹豫道:“应该就这一件事吧?”
晏昭无奈,看来不见得是因为这事,但他答应了萧回采莲摘莲蓬,为此也不应当食言。
学宫下学,景二公子最近火气很大,寻常人不敢触他霉头。
晏昭一人去拦景珏,萧回在一旁偷偷看着,顺便听他们说什么话。
“晏昭公子,作何拦住我的去路?”
“二公子,昭为了春风楼的说书先生。说书先生只是改了传奇故事的结局,何必断绝生路。”
“谁和你说是因为他改故事的?”景珏怒道:“本公子不是小气的人,是那个臭老头出言不逊!”
晏昭不意外,还道果然如此。
“那老头说书,说古来将相难全尸,多半青山埋骨。他还含沙射影,以前朝将军映射我父兄,称他们长此以往必会马革裹尸,他是在羞辱诅咒我景家人!我还留着他的舌头已彰显我仁义宽厚!”
晏昭张了张嘴,确实哑口无言。
偷听的萧回以眼神谴责一起偷听的关清,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不知道,害得阿昭哥被景珏怒骂。
开诚布公到这般田地,饶是关清自己都无从辩解。
景珏发狠的眼眶泛红,瞪了偷听这边一眼,气冲冲走了。
关清上前拉住晏昭,没有帮到师父,反害得晏昭挨了记训斥。
旁的不说,小质子萧回的目光有有点刺人,出于弥补,关清也只得答应他们泛舟栖凰河,采莲摘莲蓬,藕花深处醉渔歌。
“你说,我师父为什么要这么说?”
关清任劳任怨给这两位当船夫,头戴遮阳的斗笠,在船尾摇起双橹,白色鹭鸟飞入,他就是想不明白。
“我师父做了半辈子的说书先生,还是头一次因为嘴皮子惹下事端。景家和灼墨军在南梁地位超然,师父他一个读过几本演义传奇的说书人,他怎么敢信口胡咧咧的?”
关清倒不是指望和他一般年纪的晏昭为他答疑解惑,尤其是还有个蛮族质子在。
看到他,关清就有种一口气憋在胸前,上不去下不来的感觉。
他竟敢躺在船上睡着了,还扯着晏昭的袖子盖在脸上遮蔽日光,明明是处境最差的人,竟然好意思这么惬意享受。
关清计上心来,丢掉一只船桨,另一只用力划动,划到船身震荡倾斜惊醒他为止。
“不是来采莲摘莲藕的吗?”萧回迷迷糊糊睁眼道:“这怎么过了?”
“这你都能睡得着,你是猪吗?”
“怪这水心舟上太舒服了,没忍住就犯困,日头还晃眼,更睁不开眼睛了。”
萧回被他闹醒,说泛舟水上的是他,来了他却睡着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晏昭替他解释,“北地干燥,盛夏时分日头下连牛羊都遭不住,天都城湿润,水边有风,不热不凉,正正好。”
关清哂笑,将船划进了荷花深处,不再提他们睡觉的事。
这片荷塘应是无主的,浆声背阴处,关清带他们渡了一遭,出来的时候,只会耍嘴皮子说好话的晏昭和萧回齐齐默了。
夏衫薄,堪堪遮日光正好,也最招蚊虫待见。
关清知道他们俩是外乡人,觉得烟阳城千好万好,潺潺流水,捕食水鸟,渔翁渔歌,无一不显江南小调。他非得让他们看清楚,故意在芦苇荡中绕了好一会儿,等到夕阳西下才从里绕出来。
“痒不痒?不要挠,挠了会变成疤。”
关清看着那两个露在外的手腕脖颈脸庞处都未能幸免的红色小包,幸灾乐祸地如此说道。
看到的都这么多,那蚊子可是能咬穿衣裳的。
假正经的晏昭不像蛮人质子那般洒脱不羁,不敢做大开大合的动作,忍得辛苦。
小质子伶俐地瞧见关清手腕上挂着的香囊,说:“你那个香囊是不是驱蚊虫的?”
“不止香囊,我的外衫晾干后用蒿艾熏蒸过,区区蚊子,不足挂齿!”
萧回恳求道:“好人,来的时候都做了万全准备了,也该带了止痒的药吧?”
草原牛羊身上会生的虫比蚊虫厉害多了,萧回不怕这个,可晏昭不一样。
他衣衫领口裸在外的脖颈上原先只是一记小小的红痕,已经变成了一片红色丘疹。
关清从手边的香囊里摸了半晌,摸出来小小一罐药膏,还咕哝道:“奇了,难不成烟阳城的蚊虫毒到这份儿上?”
萧回老成地叹了口气,认真道:“兴许是阿昭哥太弱不禁风了。”
晏昭任由这两个旁若无人编排他,听得额角直突突都没打断,此刻却忍不住了。
“弱不禁风不能用在此处。”
谁管它怎么用,萧回拿到药膏,打开盖子就闻到清凉沁心的味道,想也没想就将手往晏昭脖颈处伸。
躲闪不及就随他去。
日暮余晖消散得很快,等到远处天边最后一抹光华从大地上消失,关清放下船桨,躺在舟身里,鼻尖萦绕着艾叶和银丹草的香气,耳畔流水声中夹杂两人的低声言语。
小质子混得好,能和温大儒的弟子混成朋友,天都城混吃混喝惬意得很。
关清想着伸手扯了一把旁边的水草,没有扯断,蒲草韧如丝,也就放弃了。
月亮从东边升上中天,草丛中有寂静的虫鸣,蒲草丛中渐渐亮起了星辰。
满船清梦,在水之天压星河。
是比萧回眼睛更幽深的蓝,比他眼中更亮的星。
幽暗的蒲草丛中的星辰是一片绿,点点繁星一样的绿色。
关清瞧见晏昭和萧回眼中的沉醉之色,仰面望天,自言自语道:“啊,萤火虫……”
哪里都能见到的萤火虫,在一片蒲草中一闪一闪的,要是没有星月,它兴许能做个主角。
晏昭说:“不虚此行。”
这就满足了,他还挺好糊弄的。
等到荷叶残败,秋蝉鸣声仍在,荻花渐白,无一不是朗然入目。
栖凰河源流从四处来,秋收的稻黍压得船只吃水,那岸边的海棠果也结出了不能品尝的海棠果,夏色已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