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燕城变成了一座废城,朔北大君率众离去,南梁将士打扫战场。
逐水而去的尸骨漂泊,血肉也得就地掩埋。
挡在晏昭身前的老人被人拖着草草葬入深坑里,景瑶和晏昭并肩望了又一次日升月落,风雪摧折,掩一地清净。
他还握着长弓,碎雪落满身,阶庭兰玉,宛若神人,聊慰人心。
“吃点东西去睡一觉,你熬垮了才是辜负他。”
晏昭许久没有发声,骤然嗓音嘶哑问:“那位老人家是哪里人?”
“军籍造册上写,幽州清河人士,宋长寿,年二十又五,氓隶之属。但这老头显然不是二十五岁,他应该是宋长寿的爹,宋逃生,这名字很常见,大概是经丧离乱时取的,约莫有五十五岁了。朝廷征兵役,他略卖土地家产,给官府衙门塞了银子,为他儿子谋了个差事,自己借了儿子的名字应了征役。”
景瑶淡声道:“拒服兵役,欺瞒朝廷,按我朝律令,论罪当诛,举家流放。”
她并非不知征役之苦。
兵车行过,朔河之辈,不见古来白骨无人收,满座衣冠胜雪,新鬼烦冤旧鬼哭。
但她是将领,不能怜悯这些因为饱受离乱畏惧孩子在战场中丧生而选择逃避欺瞒的百姓。
这对其他失去孩子的父亲、失去父亲的孩子,以及来日残破的山河家园都不公平。
可晏昭不是将军,他是个无能的懦夫,他一事无成枉做官。
“他骂我骂得那么凶,怎会以身相替?我活着比他活着有用吗?”
他目露茫然,像是真的不能够理解,宋逃生的亲眷等待从战场上归来的人一定不是他,死去的人不会回去了。
“晏泽芳,你是有多看不起你自己?”景瑶伸手搭在他双肩上,恨不能摇醒他。
“就算只有三年,你还是让南梁和朔北真正和平了三年,互市通商,那样的繁荣是南梁的数十万将士从前想也不敢想的。”
“晏昭之名即便没有显扬于天下,北阳关驻军又岂能不知?他骂你是因为你该骂,他救你,自然也是因为你值得救。”
晏泽芳失败了,他渴求的天下大同失败了,可那三载春秋未尝不曾在人心中种下希望,尤其是,那些仇与恨都被家国名义裹挟着背负的人。
景瑶见过万里白骨如山堆积,不代表她向往那样的战争。
“泽芳兄,你没有做错什么。”景瑶想了想,又添上一句,“私情也不算错,人皆有情,有情皆孽。”
晏昭单手捂住脸颊,目含血色,几乎要从眼角滴下血泪来。
景瑶掰着他僵硬的手指,夺过长弓,惊见弓把缠着的绳上染着褐色的血迹。
那一箭正中大君的肩胛骨,她料想晏昭掌心的这道伤疤是为朔北大君而留。
晏泽芳没有做错什么,甚至于,他的私情都被抛却了。
“火油。”景瑶鼻息间仍旧能嗅到火油的味道,“朔北从南梁购得的火油,星桥江上那一焚,至少攒了十年。”
“他疯了。”
晏昭闭目,哽咽道:“他疯了。”
景瑶深表赞同点头,确实疯了,水火计合用,杀心太重。
古往今来,战场上两军交战都有约定俗成的规矩,食人肉喝人血便是无可奈何之下都不免为人诟病,水淹火焚杀戮太重,历来都被视作狠戾之人所为,折损寿数绝非空穴来风。
南梁有一个郑从彦,为人臣子也就罢了,大君如此作为,确实是不顾朔北子民了。
君王这样的打法会令天下人不齿,往后两国交战,南梁将士便不再需要堂堂正正。
北方刮起东风要到三月末,这时节,不需几日,星桥江就会再次上冻。
新冻上的冰层不坚固,江水南岸的士卒们并不急着过江,但飞燕城中已经没有粮草维持生计了。
景瑶思索了半晌,最终还是定下决策,放弃飞燕城,退守北阳关。
她将她的打算与晏昭商量了一下,“飞燕城背靠星桥江,正面迎着朔北的草原大地,易攻不易守。当初是为了灭朔北的威风,铲除大君,才占领了这座城,固然算是为南梁开疆拓土,却也成了送入朔北口中的羔羊,不如弃城池退回去,也省得贫瘠的蛮子缺衣少食后,打家劫舍更近水楼台。”
“我们舍弃飞燕城吧。”
这是景瑶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继续驻守飞燕城,继续渡江送军需,继续被抢夺,遗患无穷。
晏昭却道:“不,我们要飞燕城。”
“你也说了,那冰上火消耗了朔北十年来私下购得的火油,他没有第二次焚冰的机会。而且,冬日将要结束,我南梁步兵擅阵法,渡江却不易,朔北擅骑,渡河非难事。春夏时节只能守而不能进攻,待到冬日又因不耐饥寒而不能深入草原腹地与之开战,这场仗永远都赢不了。南梁和朔北永世纠缠胶着,此仇此恨世代不消。”
景瑶愕然,皱眉轻叱他,“难道你还抱着你那不切实际的幻梦,妄想南北亲如一家?”
“没有。我要断绝朔北蛮人的生路,要么臣服,要么灭族。”
如此杀气凛然的话,景瑶都不敢相信这是从晏昭口中说出来的。
“你……”也疯了吗?
景瑶没敢把这话说出口,她吞了口唾沫讪讪着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
晏昭沉默无言,负手眺望远处千山雪顶,静谧得宛如那里俯临尘世的神山。
他不是在说笑,也没有疯。
景瑶意识到这个事实,良久之后动了动僵硬的指节,问他,“有把握吗?”
“试试。”
“……”
她在这个风雪席天席地的时令里,头一次有了遍体生寒,毛骨悚然的感觉。
如果他信誓旦旦,景瑶反而不会相信他。
“你打算怎么做?”
“朔北人不是要和疾驰的狼群口中争夺生机吗,他们不是吃不饱才要南下抢掠吗,既然活不下去,何必非要活呢?不如了断他们的生机。”
“将北阳关驻军分成三批人马,一批留守星桥江南岸,故布疑阵,迷惑朔北人,一批依然镇守飞燕城,这一次,守飞燕城的要是我梁军的主力。”
景瑶:“这样的话,一旦十八部合力齐攻,我军无处可退,这不是白白给朔北人送粮食吗?转移军队也是分散实力,这样不好调配,如何毁掉朔北的生机?”
“我说的不是现在,是东风又一春之后。转移军队不是目的,握住和朔北交战的主动权才是目的。他们为生存所求,南梁只为了守卫边疆才屡次落入下乘。”
晏昭道:“这个冬天已经这样了,朔北蛮人死多少活多少是他们的命数。草原十八部中唯有西部的马阑勒部族有良田耕作,供给了朔北骁勇善战部族的口粮,余下的部落要么打猎为生,要么就是抢掠为生。只要马阑勒颗粒无收,下一个秋冬,朔北就会无收无藏。”
景瑶摇头道:“难。马阑勒凭着耕地和朔北诸多强悍的部落交好,粮草是重中之重,怎么可能会颗粒无收?”
“以前不能得手是因为我们没有飞燕城,没办法避人耳目靠近塔拉草原西部的马阑勒,但我们有了飞燕城,大军会更容易逼近马阑勒部族。”
“只要能令朔北陷入马阑勒颗粒无收的恐慌,牧民们定然会饲养更多的牛羊,牛羊食草,本就贫瘠的土地哪里还能长出生机。届时秋无收冬无藏,草原荒芜,我军追亡逐北,令其俯首有何不可。”
景瑶犹豫了,晏昭口中的一绝阖族粮草,计谋狠毒且不提,他说的简单,但朔北十八部纷乱,恩义不明,岂会轻易得手?
可她虽主张弃飞燕城,也实是无奈之举。弃城之后,又将回到十年前,朔北扰乱边城,来来回回在冰原上打仗,万人骨骸被抛在原野上。
景瑶思虑万千,许久才慎重点头,“那就试试。”
大不了就让两国之师在草原上再堂堂正正打一仗。
她将晏昭的谋算具之以告郑从彦,岂料不需她劝说,郑从彦竟全然同意晏昭的计策。
景瑶不禁哑然,这两个人还有意见一致的一天?她差点忘了,郑从彦此人一向不计手段,唯怨恨朔北一族,任何有灭朔北报血仇的可能,他都不会阻拦。
惘论这是名士晏昭想出的“毒计”。
他不在乎晏昭打算用什么办法去断绝马阑勒的粮食,春天马踏青苗,亦或是夏日践稷黍入泥。
这点本事要是没有,晏昭就不是他认得的晏泽芳。
说起来,郑从彦在忧心有件说起来微不足道,但又至关重要的事。
冰上一战,朔北进攻给南梁的军马虽然也是好马儿,却在面临冰上火、血和尸骸的时候露了怯,不敢上前。
马儿畏惧的到底是火还是血,他还不能确定。
但历经那也焚冰战役的马儿,似乎都萎靡不振,不宜再做军马了。
马不能比人更胆怯,尤其是生死之地。
郑从彦仔细问饲养马儿的士卒,得到了一通好似无用的回答。
“这些马被养在草场,好吃好喝伺候着,没见过大阵仗。兴许马儿和人一样,这就跟刚上战场的新兵一样,没有见过血,头一次杀了人,瑟缩发抖,见得多了,杀得多了,也就不会再怕了。”
郑从彦若有所思,道:“有道理。”
有道理归有道理,也不能为了壮马儿的胆子就把人拎到马面前杀着玩。
他得想个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