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梁军中,晏昭回去不像阿木尔一样顺利。
军中对他突然消失一事颇有微词,再加上郑从彦有心将他引导成在众人心中胆怯的逃兵。
景瑶见着这一局面,心中不怨恨晏昭是假的。
“不是走了,怎么还要回来?”
她宁可晏昭扔下这个摊子,背弃南梁,拘着朔北的大君,让天下人都当他们死了,而不是没有留任何后手,去而复返。
“你要我和郑大人怎么向将士们交代,晏大人在与朔北开战之际失踪半年,现在回来是要做什么?”
景瑶恨恨地盯死他,“继续这样摇摆不定,你还不如死在外头,省得被人戳脊梁骨,遗臭万年!”
谁知晏昭神色平平回道:“应该的。”
“我给你找了个回天都述职的借口,但你知道,军中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悠悠众口堵不住。”
晏昭低头笑,谢过她,坦然走出帐外,自然也看到了军中人看他不善的眼神。
不少人经他身侧路过,都会故意咳一声,唾他一口。
能叫三军将士齐齐看不起他,晏昭心中竟油然生出一种敬佩之情,对郑从彦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神了。
以前给他做过守卫的李念,趁着其他人不注意给他拉到一旁,颇有些怪异的忸怩之态。
“晏大人,军中盛传,你前段时候离去是害怕战场上的刀剑,吓得逃走了。”
晏昭知道这个,景瑶跟他说过了。
“你逃走的时候好像是有人看见了。”李念的目光又奇怪起来,飘忽不定,不敢看他。
“看见的人说你还带了先前在你身边做护卫的那个又瘸又瞎的小白脸。”
这个遣词造句,晏昭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从前就有人说你们姿态狎昵,不似寻常主仆兄弟……还有上回,他挟持景将军潜逃到朔北。”
李念壮着胆子说:“他们都说你喜欢男的,和朔北蛮子纠缠不清,还胆小得很,做了逃兵,见战事平和了,又腆着脸回来了,所以见了都要骂。”
男子相亲已经是怪事了,还是和异族纠缠不清,被人唾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倒是这事,晏昭不觉得是郑从彦所为。
郑大人刁钻狠辣,以往用的,越是风月计美人计,越是用得杀气凛然。显然,他还没想让他死,这种蜚语流言就不可能是他所为。
八成是他们走的那天,被人看见了。
晏昭和阿木尔在南北通商时同进同出了那么久的时日,人前遮掩,到底不会没有露出一丝马脚。
而晏昭在军中的时候没少惹了人不快,好事者趁他不在将这些事捅出来,言辞渲染就能把他塑造成一个喜欢亵玩男子的好色之徒,也没什么可意外的。
李念指望晏昭能跟他解释,或者是十分生气地呵斥他胡言乱语。
没想到晏昭竟然笑了,还点了点头,说:“还差点。”
应该说,这些传谣的人胆子还是不够大,又瘸又瞎的小白脸,朔北蛮人,他的入幕之宾,怎么不干脆更大胆些,猜到朔北的瘸腿大君身上呢?
朔北大君和他厮混,岂不是更有看头?
李念被他这句“还差点”弄得有些愣怔,回神时人已经走了。
他觉得,晏大人好像有些不一样了,有种……像是破罐子破摔的迹象。
李念摇摇头,低头搓着冻僵的手,忧心忡忡地望向星桥江南岸。
差不多有万余人守在飞燕城,星桥江上冻之前,景将军还忧心朔北反扑,大军救援不及,粮草辎重一旦被阻在星桥江南岸,飞燕城失守,更会死伤惨重。
如今江水上冻,北地三千里冰封,江流的阻碍也就不是问题了,朔北应当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反攻。
而深冬时候,南梁的将士不如朔北的蛮子抗冻,也不会在这时候深入草原。
照理说,这应该是个平静安和的冬日,但近来云气都泛着红,听老人说,这天象不好。
再不好,还能比战场上血流成河更糟吗?
李念摇摇头,将自己脑海中那些颤栗恐惧的想法抛出去。
不会有事的,现在开战不划算。
年节一过,初七将至,这是蛮族祭祀星辰的日子,依蛮人对天神星辰的敬仰,他们不会在这个日子发起进攻。
飞燕城中将士不少祖籍边城的,有些依随着北地的信仰,也会在这一日祭星辰,祈求平安康泰。
正好南边的粮草刚运来,景瑶大发慈悲,下令烹羊宰牛,犒劳将士,不许饮酒作乐,巡逻士兵轮值,不可懈怠。
郑从彦在华光城指挥三军,晏昭回来之后,景瑶怕他在华光城被唾沫淹死,将人叫来了飞燕城。
流言就算隔着千山万水都能传遍,何况是一条上了冻的江流。
是以便是来了飞燕城,晏昭无事也不好往人前凑。
烹肉这样的好事更是轮不到他。
初七过子夜,军中除了巡逻的人也都歇下了,景瑶宰了条羊腿,看他帐中还有烛火,给他送过去。
晏昭正埋首伏案,见来人是景瑶,狼毫搁案,大袖一掩,将案上的纸张藏匿到袖中了。
“欸,吃饭了。”
景瑶不关心他藏的什么,读书人,酸墨腐文,尤其是晏昭白日里才被一个老兵指着鼻子骂,要排遣的郁闷可不少。
她听了一耳朵,什么“枉为读书人”“天理人伦都不要了”还算好的,更脏更刻毒的像是“落荒而逃的老鼠,下流的贱种,不知廉耻的狗官”,简直是要将他说成千年万年的头号无耻之人。
晏昭充耳不闻。
一个老头,大半辈子从军服役,当真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年轻人。
他上了年纪,归宿也就在这儿了,遂无人敢去招惹,再加上晏昭理不直气不壮,只有受着挨骂的份儿。
景瑶想着,晏昭心情大概不会好,任谁被这样骂,心情都不会好,特地趁着人不多的时候,给他送肉来了。
晏昭看了眼散发着香料味的羊腿,先声问道:“没有酒?”
景瑶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昏头了,这是军中,战事在即,本将军明令,军中上下不准饮酒。”
“我说泽芳兄,那老头骂了也就骂了,不至于连肉都不想吃了吧?”景瑶看着他为难的模样调侃说:“难不成你要吃斋念佛?”
晏昭笑着摇头,接过托盘,霎时抽了抽鼻翼,说:“外头有酒的味道。”
景瑶不确定说:“他们私藏的?”
但心中还是升起警惕心,出帐查探。
飞燕城北城楼下,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渐近处成了金戈铁马之声。
城下蛮人万马兵临,为首大君的眼眸在火光照耀下宛若幽冥之鬼,身后骑兵人与马披着他们南梁军器司所制铁甲战衣。
南梁人知道,这是他们意图仿造的铁浮屠,朔北大君劫了南梁的重甲,造了一支新的重甲骑兵队。
城上值守的立即敲响战鼓戒备,鼓声传到江流对岸,一霎时,灯火几乎照亮了一整个雪原。
阿木尔大君抬手下令攻城,对岸的兵马也整装将要来支援。
景瑶倒吸了一口凉气,晏泽芳回来时怎么不说,朔北大君疯了!
朔北十八部各自有苍狼白鹿等旗帜,只有大君的王旗是鎏金的。
此刻,在飞燕城下的立着的,是朔北的金帐王旗。
大君帐下有一万骑兵精锐,也可以说是整个朔北最精锐的兵马,各个可以一当十,不然他镇不住十八部。
而君王征战天下,从未有抛弃臣属,反而率军冲锋陷阵入敌方阵营的道理。
要知道,这一万精锐一旦折损,他这个大君之位就不一定能坐稳了。
景瑶真是后悔没有向晏泽芳问清楚,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自城北迎敌,她粗略扫了一眼朔北的人马,轻重骑兵列阵,几乎是大军征伐,绝非先前的小打小闹。
“他有把握南梁大军不会越江而来。”
晏昭自然也看出来了,顾不上许多,直接到星桥江畔。
重骑兵在城下围攻,吸引了景瑶及大部分注意力,朔北的轻骑兵定然在星桥江冻层上做了手脚。
只是冰层反光,他只能闻到些酒的味道。
烈酒化冰,晏昭微微松了口气。
只是酒而已,江水处于枯水季,不擅水的人落入兴许会有危险,但马匹是能涉过的。
不过冰上太滑,马儿容易打滑跌伤,所以郑从彦应当会让步兵先过河。
就算撒了酒,冰层也不会一时半会儿就塌陷。
晏昭提着的心微微放下,他松了一口气。
河对岸的南梁军旗和景字帅旗在迎着黯淡的天色展扬,冻土东方一抹鱼肚白,看到了星桥江上闪烁着微光的尘砾。
是盐和酒。
晏昭冲他们扬了扬手,命击鼓的人传达他的讯息。
“朔北人在冰层上撒了盐和酒,冰层不牢,承重不行,不可冒进。”
郑从彦听出了他的意思,但飞燕城守备不严,根本挡不住朔北精锐大军,这是他从城楼上催促的鼓声中听出来的。
郑从彦下令,命步兵率先渡河。
晏昭在城楼上眼观六路,星桥江上是渡河的南梁士兵,城楼上是景瑶命弓箭手准备射向城下。
朔北的骑兵变幻陈列,重骑举盾迎上箭矢,借重骑兵的掩护,轻骑负重的一只接一只黑色的罐子投向星桥江北岸。
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从冰层上传来,黑色的油斑一点点渗到冰层上。
城下的大君挥手,铁甲骑兵冲翻了城前的木栅栏,飞燕城根本不堪一击。
“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