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桥江解冻,郑从彦沿水路北上,不多时抵达了繁城。
距北阳关不过百里的城池,早不是他所熟知的地方。
华光城中没有了什么范大善人,景将军治军严明,晏大人宽和仁慈,素有贤名。
多年前晏昭用计杀穿了北阳关军中数十年积弊,更是算尽天时,用尽地利,让那些“盗匪”在雪窠天坑中葬身狼腹。
晏昭一举成名。
远在千里之外的天都听闻此事,郑从彦就颇为欣赏他,也算是摸清楚了晏昭的秉性。
那么多人到北阳关,来了又走,范大善人依然在。唯独晏昭来了之后,范大善人没了,还清剿了盗匪。
怎么他就比别人强许多吗?未必没有异族之人相助。
郑从彦哂笑着,心中暗暗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与晏昭绝非同路之人,也就不必互相留有情面。
时年五月,草原的马儿沿着牧场到河边增膘,南梁在对岸虎视眈眈,大君迟迟未决是战是退。
然后,郑从彦姗姗来迟。
这位天都来的上官手持女帝御令,可越过景瑶与晏昭下军令。
晏昭本以为郑从彦会整顿兵马,大举进攻飞燕城,夺取朔北领地,未料他竟然只是在军营中转了几圈,叮嘱他好好歇息,暂且按兵不动。
惹得南梁热血上头的将士十分不满,这是何意,两军冷冷地对峙僵持有什么用处!
郑从彦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他这招让人摸不着头脑,就连晏昭都从病床上爬起来,忍不住来拜见他。
“郑大人有何打算?”晏昭站到议事主帐,支开守卫,轻飘飘地问。
郑从彦起身上下打量他,叫他怎么说呢……
从女帝口中的隐晦言辞,他知道这个看似温吞弱质之人和朔北大君情非泛泛,还曾阴暗地想过,晏昭该不会真是那种为了所谓的崇高之愿不惜雌伏蛮人身下的蠢人吧?
在听说他卧床时,这念头仍时不时冒出来。
然而眼前这人虽难掩病态,周身落拓,却如山间清风,雪夜残月,玉树败枝而胸有乾坤。
他见他这副模样,实在不像是情思损伤,如此淡然,更像是竭心尽力,夙兴夜寐后,举棋而游移不定。
郑从彦心念一转,道:“朔北大君伤重,陛下派我到北阳关,当不负陛下厚望,夺飞燕城,驱逐蛮人,一雪前耻!”
晏昭漠然,冷静地背过身去。
这些车轱辘话他听了一箩筐,他问的是他打算怎么做。
北阳关身后是南梁的国土,飞燕城以北是朔北的草原。
阿木尔伤重,就算他没有受伤,也绝无可能打下北阳关。而同样,要攻打飞燕城,于南梁而言也绝非易事。
谁先动,都有可能落入对方的圈套中。
些微的私情算得了什么,这才是晏昭按兵不动的原因。
私情之中的人不放在心上,未必别的知情人不放在心上。
郑从彦满意地抖擞着手上的书信,已经想到了该如何让朔北不堪一击。
“传我令,命人在飞燕城下叫骂。”
“骂什么?”
“骂他们的大君背恩忘义,无耻之尤,就说他明明说好要和我们南梁结百世之好,不想竟是个背弃承诺的人。刻薄寡恩,无情无义,这样的人岂能做君王?”
他可以说这样的话,自是叫有心人听的,果见晏昭背影顿了一瞬,郑从彦笑了。
既如此触动心弦,想必对方也是这样,那他的计八成能成。
骂战这等事,不必向景瑶回禀,军中将士早骂过无数遍,还比他说的骂词花样多,就算不能逼蛮子出城一战,好赖把他们受重伤的大君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殊不知,直到五月末,朔北大君重入肺腑的伤才有了些好的迹象。
阿木尔将将能下床,听着城外的骂战,他脸皮厚,无所谓,但眼下却有桩更要命的事。
“赤那部查干巴日已率族众撤离飞燕城。”
大君重伤,还没留下个一儿半女,使得十八部人心惶惶。
阿木尔修养这些时日,朔北部族各有异心,唯有赤那部胆敢公然忤逆。
查干巴日撤军的借口是大君软弱,纵容南梁人羞辱谩骂而无所作为,他赤那部受不了这样的气。
老丈人原模原样的话告诉女婿,“大君不打算开战,纵容南梁人踩着他的脸,他心困在了那里,我要带着赤那部的儿郎们回去。”
朝格图没有直言,只是向卧床的大君禀报赤那部撤离了飞燕城,说完又犹豫再三取出了一封信,交给大君。
天气回暖,伤势才有了好转的迹象,阿木尔忍着伤痛,看了一眼他呈上的信。
只一眼就知道这是桑皮纸,南梁来的信。
“谁的?”
朝格图踌躇两三步,摩挲着腰间弯刀,沉声道:“郑从彦的。”
“信上全是在挑拨朔北子民与大君的关系。上面说,无论我父亲的死因是什么,大君您为了与南梁不生战事,绝不会允许我报仇,还说您为了私情不可能狠下心伤害南梁人,更不可能斩断与晏昭的关系。信上让我里应外合,杀掉大君,献出飞燕城,郑从彦承诺为我父亲报仇雪恨。”
阿木尔没有看这封信,而是目不转睛盯着朝格图,等他说完,忽地笑了。
这封信一看就知道是挑拨之言,朝格图拿给他看是忠心不二,却并不意味着他认为信上所言为虚。
郑从彦这个人的心计,他算是领教了。
“查干巴日该不会也收到了一模一样的信吧?”
“不会。起码南梁人许给他的条件不可能是帮我父亲报仇雪恨。”
朝格图不是拆老丈人的台子,而是查干巴日做得太显眼了。
大君还没死,他公然抗令,是有什么把握大君绝不可能处置他吗?
除非阿木尔大君死在飞燕城。
朝格图不清楚查干巴日和郑从彦如何商定的,他目前还没有谋逆的想法。
“请大君示下。”
“我大军的粮草辎重不足,往年间这时节牛羊逐水、饮马蓝溪、割牧草种粮食,如今兵马集结在飞燕城,连马儿吃得都快没了,故土的老弱亲眷怎么养活一家呢?”
阿木尔眉宇间充斥着悲悯与无奈,与南梁交恶,粮草没买上,去岁天寒,五月没有壮年劳力事农牧,虽说有奴隶,到底不是长远之计。
“保不住飞燕城,不保这座城了。”
阿木尔当机立断,“朔北族人从来在原野上驰骋,城邦为互市所设,比不得南梁城池关隘牢固,反而束缚骑兵手脚,拖是拖不过南梁的。”
朝格图皱眉不赞同,这是朔北的土地,轻易割让有愧为君之尊。
“朝格图,你能研制出强弩,可见机巧上天赋异禀。” 阿木尔取过飞燕城布局图,瘦削苍白的骨节点了几个地方,目光幽幽看着朝格图,“上一回输给了晏泽芳,这回没有他,撤退时在城中设机关埋伏,务必把南梁的重骑的铁甲全抢了,回到草原腹地后,重建铁浮屠。”
“大君要做什么?”
朝格图一听到没有晏泽芳,立即升起警惕,外头的南梁人骂的没道理,那些话该是他们朔北人骂。
他们大君分明有情有义,朝格图讥讽地想。
“郑从彦叫人骂阵,若是我弃城而逃,正应了查干巴日撤走赤那部的缘由,畏首畏尾,由着南梁人践踏我的脸面,我这个大君也就不必做了,回去十八部各个都能踩我的脸。”
“您的伤势……”
“死不了。”阿木尔死气沉沉地笑道:“查干巴日敢反叛,不就是猜测我的伤势重,和郑从彦里应外合逼我应战,撤走赤那部在飞燕城的兵力,动摇人心,让我孤立无援,死在这一战嘛。”
“大君既然看透了他们的计谋,为何还要应战,您当随军撤离飞燕城。”朝格图不解,明知道对方想要自己的命,怎么还要送上去?
“你以为郑从彦是个怎样的人?”
“诡计多端。”朝格图想了很久用了这样一个词,他不熟悉南梁的文句语言,不能够准确地勾勒,这一个词并不足以渲染出郑从彦的全部。
“他恰如其分地掌握了查干巴日的想法,知道我们保不住飞燕城,还逼迫大君拖着伤重的身体去他交战。失去城池,还让大君去搏命,明明可以不管他,从飞燕城撤走,留给他们一座空城不就行了?”
阿木尔会心一笑,“是啊,照你说的,全部撤走,留给南梁一座空城。回去后我伤重的消息必然传遍草原十八部,经查干巴日的口传扬,恐怕还有将王旗放在南梁人的脚下践踏的屈辱事迹,届时,会怎么样?”
朔北族人看中实力和尊严,倘若他这一遭把这两样都丢了,回去就会被十八部吊起来任由野马踏死。
朔北无首,必然再起纷争内乱,直到再出现一个一统十八部的天命大君。
这就是郑从彦的算计,明明白白。
“朝格图,”阿木尔唤住他的名字,教给他,“这个叫阳谋,所以我现在还不能死。”
“有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得不做。君王常常这样,不能轻易死去,否则就会成为万古千年的罪人。”
帐外的老鸦聒噪,浅红色的夕照随风吹入帐中。
来来往往的朔北武士守卫这大君的帐篷,碧天金花大纛上铜质的风铎片叮铃响动,老鸦扑扇着翅膀向西南方向飞去。
榻上的大君手中握着飞燕城布防,认真地看着朝格图。
很多年后,朝格图无数次回想起这个画面,在一个夜里幡然醒悟,阿木尔并不是在看他,是在怜悯一个可怜的孩子。
明明他们相差的年岁不多,像是个长者一样在教他的继任者,像是圣山神庙里蓝色眼眸的转轮王在赠予的诅咒和赞美。
——祝福,长生的君王,
我愿意为你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