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夏日,骄阳似火,地上卷起的热浪四处蔓延。
中央空调在天花板疯狂运转,吹凉外面带进来的滚烫气息。
诊室中,随冉举起小纸条,第四遍解释煎熬中药的方法。
对面大爷抬手将纸条甩开,扭头斜睨,口中嘟嘟囔囔,一副不配合的姿态。
随冉瞥下手表,已过去了28分钟。
“丫头,你多大呀,看你不像个医生样!”大爷再次回到见面时第一个问题。
随冉手指敲打键盘,侧头微笑,“刚才跟您说错了,其实,我已经四十了。”
“四十!”大爷惊呼,上下打量起来。
眼前的小医生大半脸被口罩挡住,黑发茂密,皮肤白皙,眼仁清亮,实在不像个四十岁的人。
“我只是保养的好。”随冉谦虚地点头。
“哟!还是个主任呐!”大爷猛地站起,“那您忙,我不耽误您功夫了!”
屋内冷风直吹,随冉依旧热出一头密密的汗珠。
她有些哭笑不得,早知道买顶老年人发套戴头上了。
她又按几下眉头,立即感觉胀痛直窜脑仁,顾不得休息,鼠标点击呼叫下一位患者。
9号,简青阳。
走廊里人满为患,到处都是吵嚷声,门口机器开始播报患者的姓名。
门突然被敲两下。
逆着光,一个高大消瘦,身着黑色运动服的男生走进来。
随冉难得被晃了眼,好漂亮的男孩子,都能去当明星了。
“坐吧,哪里不舒服?”随冉接过他的身份证放到机器上。
“上腹有些疼。”
“疼多久了,怎么个疼法?”
男生按住腹中,“七八个月,阵阵绞痛。”
随冉顺着他的手看去,不经意瞥见男生发红的眼眶,眼白处布满血丝。
红眼病?眼疲劳?
“平时吃饭规律吗?有什么习惯?”
男生犹豫片刻,才道,“不太按时,咖啡喝的多。”
随冉无奈叹口气,小孩已经够紧张的了。
“简青阳,十八岁了,在上大学?”
“在华大。”男生把学生证掏出,照片上的面容十分青涩。
随冉自己就是华大毕业的,这么说来,眼前的男孩还是自己的学弟。
“华大的学业压力是挺大,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你才多大就得了胃病。”
手指搭到男生腕部,时而轻取,时而重按,“跑过来的吗,速度有些快,放轻松。”
简青阳垂眸,轻声应下。
女孩指尖冰冷,手腕清瘦苍白,毫不逊色于身上的白大褂,一副银边细框眼镜,藏起了年少的锐利,如一汪静水,平和却有力量。
望闻问切一套流程走下来,随冉皱起眉头,哪像小孩轻描淡写地那样,真能糟蹋身体。
随冉被盯着浑然不觉,恨铁不成钢地跟简青阳讲注意事项和利害关系。
简青阳手腕绷紧,还保持着被把脉的动作。
“对了,你眼睛最近不舒服吗?有些红。”
简青阳抚上眼角,掩饰般地低下头,“可能,来的时候被沙子迷了眼睛。”
随冉摇头,现在的绿化,哪有什么沙土能迷眼,别是看电子产品时间太长了。
简青阳出去,在诊室门口的长椅坐下,身体还保持着刚才的紧绷,靠上椅背。
随冉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音量不大,只有断断续续的几个音节,简青阳垂下手臂,触碰到门缝边的墙壁。
终于再见到她。
心,突然落到实处。
二十多个患者进进出出,桌上的挂号条堆成一座小山。
大部分都是专家们的老病人来抄方的,张口就是认识哪个专家哪位院长,或者诉说自己的不容易,有没有医保都想报销。
随冉用力伸个懒腰,浑身关节吱呀作响,像经年失修的机器。
外面走廊已十分安静,大部分诊室都门窗紧闭空无一人,呼叫台嘀嘀闪着红光。
斜对面的几个专家门诊,门口大排长龙,队伍中时有窃窃私语声。
随冉背起包,熟练地将诊室门锁上,扭头看见门口还坐着一人。
两人四目相对。
“简青阳?”随冉嗓音有些哑,“你还没走?”
“有些事。”简青阳突然站起来,长椅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随冉点头。正要离开,却看到男生的手放在肚子上。
“又在胃痛?”
简青阳犹豫半刻,“不太要紧。可能是今中午没吃饭,我刚吃过药片,已经好多了。中药让明天来取。”说完晃了晃手中的药袋。
随冉从挎包中翻出一小袋苏打饼干,随手抛进男生怀中。
“吃点吧,那边有饮水机。”
走出医院大门,太阳未落,晚霞橘黄融着粉映满天边。
道路两旁的店铺已陆续亮起灯光,对面商区霓虹闪烁、热闹非凡,远远看到,广场空地上立着无数玫瑰花插满的情侣雕像,上面是气球扎起的横幅“相约七夕”。
“七夕了?过得可真快。”随冉小声嘀咕,又穿过几条街,路口一拐进了家水果店。
店面不大,装横简约素净,各种各样的水果整齐地摆放着,煞是喜人。
身着粉色纱裙的小女孩跑过来扑到随冉怀中,“冉姐姐,看我新皮筋!”
随冉刮下她的小鼻子,“真好看!有没有认真吃药啊?”
徐雅正在卸货,听见声音赶忙出来,往围裙上蹭蹭手中的汗渍,“小随来了!看吃点什么,直接拿!小云,快从姐姐身上下来,听话!”
随冉从包中拿出手提袋,“徐姐,有个病号的药还剩一个疗程的,他家宝宝换新药了,就打算处理掉,我看过了,都是没拆封的新药。”
“小随!真的,我——”徐雅哽咽着,手伸出来,又赶忙往围裙擦了又擦,恨不得手中黏腻的汗渍瞬间消失。
随冉上前握住她的手告别,之后徐雅提着两兜水果一瘸一拐地追出来,她实在推脱不了,将小西瓜带走。
走过一条街,随冉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崭新的的取药单,扔进垃圾桶中。
去年夏天,随冉在急诊值班。
半夜两点,徐雅抱着脸色青白、上吐下泻的小云跌跌撞撞闯进来。一番问询,随冉初步认为小云是食物中毒。徐雅出门急,光想着要拿身份证,变形的睡衣上除了星星点点的小毛球,连个口袋都没有,随冉便帮她垫付了医药费。聊天才知,徐雅是医院周围水果店的老板,她丈夫尿毒症,每周都要透析,一家三口的生活全压在徐雅身上,小云这次就是因为吃了烂掉的水果才得病。
拎着西瓜,随冉走了十五分钟到小区。
按下门铃,一个高挑艳丽、长发波浪美女把门打开,正是姜莹渝。
“你咋回来这么晚啊?门诊又加班了?”姜莹渝随口抱怨着。
“我去看了徐姐,她给了个小西瓜。”随冉赶忙递过去。
姜莹渝前几天就提过要一起吃个火锅,两人做饭手艺都一般,但食材准备的很齐全。
等随冉收拾完落座时,餐桌上已经摆满菜碟,中间番茄汤底热气腾腾,十分诱人。
姜莹渝举起一罐啤酒,“干杯!今天是你独立坐诊的第30天!”
随冉跟她碰了下,“谢谢你,小鱼!”
“别搞这些煽情的啊!咱俩谁跟谁!对了,今天怎么样?”
“挺好的。以前打下手,总觉得自己干的杂活多,一天到晚十分辛苦。真正轮到自己坐诊了,凡事只靠自己,才觉得每一分钟都紧绷着神经。希望早点在临床上得心应手。”
“你可以的冉冉!一般都要一年时间磨合。”姜莹渝捧着啤酒回忆着,“我第一次夜班时,胆战心惊。有个老奶奶说肚子痛,只要止疼片,多问一句就要生气。我总感觉不太对,让她做个心电图,她死活不乐意,我也犟,好说歹说让她去做。做完你猜怎么着,心肌梗死!我当场冷汗就出来了,就差一点,我的职业生涯就完蛋了。”
“真够惊险的!”随冉唏嘘不已。
随冉将羊肉片下进锅,“我就是怕这种情况,一件事恨不得跟患者嘱咐三四遍,还不到三十,我已经有了当妈的心。”
“哈哈哈哈哈哈!”姜莹渝笑得直不起腰,“不知道你算是严母还是慈母了。”
汤锅咕嘟咕嘟在冒泡,满屋飘着番茄酸甜的气味。
姜莹渝已经打开语音,跟男朋友亲亲热热撒起娇来,在朦胧的白气中,她的脸好像都变绯红。
姜莹渝是个大美人,出手又大方,追求者甚众。可她一直没定心,游戏人间十分快活。
这次是哪个男朋友来,姓秦还是齐,随冉有些记不清了,小鱼男朋友换的快,还没记住就到下一个了。
“要我说,你就该找个男朋友。”姜莹渝打完电话,将飘在锅中的虾滑捞起,轻咬一口,流出的芝士烫得她呲牙咧嘴。
“最好找个小鲜肉,十八岁男大学生,带你重回找回青春活力!”她接着含混不清地说,“别成天就是论文和病历,白瞎了你那好样貌。”
莫名地,随冉再次想到下午好看得令人眩晕的男生。
十八岁,男大学生,都对上了。
好罪恶!随冉不禁打了个冷颤。
“你知道我的原则,不找年下,不找熟人。”随冉瞥她。
“你还有个原则,要找帅的,我没说错吧。”姜莹渝笑嘻嘻回应。
“说真的,就算不要太小的,小一岁的总行吧,我科里有个住院医,老帅了,作图嘎嘎厉害,你俩要成了,还能一起上下班、吃工餐、**文,怎么样?要不介绍你俩认识。”
“谢邀,婉拒了哈。”
姜莹渝:失望,今天又没能说服冉冉。
吃完饭,两人一起收拾着餐桌。随冉来过许多次,收拾起来熟门熟路。
“放水池里就行,明天崔姨过来。”姜莹渝随口说着。
正好姜莹渝还有个线上会议,随冉跟她告别后就离开了。
两人住同一个小区,只隔几栋楼,步行一般五分钟就到。
随冉走进家门,挎包一扔,从冰箱取出几罐啤酒,身体的燥热瞬间被冰凉的液体覆盖。
从喉到心,冷的彻底。
餐桌上,姜莹渝还说过一句话。
“冉冉,陈易宴回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