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州,桐花镇。
桐花镇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夏天清爽,冬日温凉。
刚过了大年初三,小镇仍被欢天喜地的气氛笼罩着,门前的桃符都焕然一新。青石板上,胭脂色的碎纸屑散落一地,风一吹,就被卷到了水面上。
“哎呦,这可真够难看的。”
胭纸屑在河水里泡了好几天已经褪了色了,漂在水上的,糊在桥底的,看起来实在是扎眼。
提着竹篮子的妇人路过孙家门口,哀声叹气地抱怨:“孙小公子呀,你说你们家大业大的,就不能叫个船去把那纸片子捞捞?”
全镇的人都知道,这种话要是跟别的富家子弟去讲,绝对是一个正眼也捞不着,说不定还要被骂得狗血喷头,但是“孙小公子”无所谓。他是镇上孙员外的小儿子,大名孙言礼,为人大咧咧的,倒欠祖上八百个心眼子,只要顺着毛捋就没半点儿脾气。
此时孙言礼正穿着新年刚做的镶金线的月牙白锦袍,站在府门前挂麒麟绣,闻声回头,冲着面前的妇人就是傻笑,阳光下露出一口白牙。
“记下了,张婶。”
孙言礼说:“不过我这会儿忙着呢,等晚上大哥回来我跟他讲。”
妇人也笑开,盯着那门楣上金光闪闪的麒麟绣问道:“是大少夫人要生了?好像也没到日子呀。”
孙言礼挂好绣布,左看右看地端详着那流苏和针脚,简直满意得不得了。
“没到呢,我先挂上,图个吉利。嫂嫂身子弱,这些日子一直吃药调理,大哥让我今天再去请大夫过来,看看用不用换个方子。”
张婶听到这话,却捂嘴笑,眼中尽是揶揄之意。
“当真是你大哥说?我才不信呢,肯定是你自己想去请皖陶医馆的那位林小姐。”
桐花镇不算大,就连镇上哪一户养的母牛下了崽子这种小事都会人尽皆知,何况是多了一位水灵灵的年轻姑娘。
一个月前,邻郡因一场风灾断了水和粮,一时间桐花镇突然涌进来几十个流民,那位身世迷离的林小姐就随行其中,骑马载着一位腿上生了冻疮的小女孩,说是偶遇。
然而等到好善乐施的孙员外安置好流民,林小姐也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她直接用一百两银子盘下了镇上一家无人问津的旧药铺,就连牌匾都已灰尘遍布。
后来,药铺经她之手修整几日,便成了如今的“皖陶医馆”。
“才没这回事!”
心思被戳中,孙言礼一下子涨红了脸:“……再乱讲,您自己下河去捞纸片吧!”
“你看看,怎么还嘴硬呢。”张婶见孙言礼如此,更是来了兴致,甚至开始为他“精打细算“地考虑起来:“只是那位林小姐吧,虽说人长得漂亮,医术也好,但平日里不爱说话也不爱笑,看着有点像——”
“像什么?”
张婶捏着下巴想了想,诚恳地说:“像过年的时候,摆在台子上的瓷偶娃娃,总让人觉得冷淡淡的。”
听旁人这么一说,孙言礼顿时急了,连忙替林小姐辩解道:“她只是性子腼腆,不爱与你们这些陌生人亲近,但见了我就不一样了!”
张婶眼睛一亮,好奇地问道:“怎么就不一样了?”
孙言礼挺直了腰板,清清嗓子,一脸的骄傲:“前几日在府上,她对我笑了一下。”
……这根本就是自作多情。
张婶张了张嘴,因为担心孙言礼又让她自己下河捞纸片,只好欲言又止。
“坏了,不该跟您说这些的,总之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您可别出去到处瞎嚷嚷。”
突然想到张婶平日里是个嘴不爱把门儿的,孙言礼一拍脑袋,心中懊恼起来。
小少爷整理好衣襟,将那精工细作的的袍裾一甩,潇洒地登上了停在门口那辆镶金的马车:“总而言之,我先去接林小姐了,天气冷,您快请回吧。”
那马跑得飞快,或许是知道主人见人心切,蹄子几乎倒腾出残影,不到一刻钟,就拉着车子停在了皖陶医馆的门前。
还没下车,孙言礼就先掀开车帘,远远望见一位白衣的女子正执卷坐在药台前。
那位林小姐,头上只梳了一个松散的盘发,发间一支青色的玉簪刚好与领口的青竹纹相映成趣,而脸上那清冷的神色正如张婶所说的一样,像个没有灵魂的瓷偶。
听见勒马停车的声响,林小姐微微抬眸。
然而刚用余光扫到那辆眼熟的马车,她就迅速低下头,心里悄悄嘀咕着:“……得想办法早早还上那百两银子。”
上个月,她两手空空来到桐花镇,想办法盘下这间无人问津的药铺,孙言礼却自告奋勇借她一百两,说就当作是给他那位孕中大嫂请大夫的诊金。
也是自打那天开始,这游手好闲的少爷就三天两头坐着那辆奢侈又风骚的镶金马车过来请她出诊,风雨无阻。
而他口中那位“身子虚弱”的嫂子,林小姐分明前几天除夕夜还看见她怀着八个月的身孕在街上和一群孩子玩摔炮,吃一会儿笑一会儿,沉甸甸的绣球能被她一脚踢飞几十米远,铁杠铃一般的笑声,与孙员外从城里搞来的花炮“天马流星锤”相比根本不遑多让。
脚步声打断了林小姐的思绪。
孙言礼轻快地进了屋子,冲着林小姐“嘿嘿”一笑:“见过林姑娘。”
林小姐翻书:“夫人今日怎么了?”
孙言礼挠了挠头,苦思冥想一番:“我嫂嫂,她好像是有点儿害喜。”
已经听惯了孙言礼编出来的五花八门的病症,林小姐倒也不屑再多问,慢悠悠地拿起笔在纸上写下病情,神色平静,再次确认道:“八个月,害喜,确定吗?”
孙言礼倒没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问题,乐吟吟地点头:“对,害喜,有大碍吗?”
林小姐懒得拆穿:“……只是小恙。”
皖陶医馆说是医馆,但曾经也只是一间宽敞些的药铺。
林小姐接手不过三十几日,平日里也并没有装点门楣的兴致,用一张竹纹的垂帘隔开了起居室和诊间。
诊间摆了几件旧木的长桌和屉柜,布置得空空荡荡,有如林小姐身上的衣裳一般素净,而桌子上除了书纸笔墨,再就只有一个盛着散碎草药的石碾槽。
屋子里比孙府冷得多,孙言礼禁不住受冻,只能像个衣着富贵的苍蝇一样围着桌子不停地搓手取暖:“今日嫂嫂要吃些什么药呀,家里你给的那些都煮着喝完了,用不用再换个方子?话说回来,林姑娘,你开的那几副药真是一点儿苦味都没有,我每次在家里,反而还能闻见香味,你医术真好,真厉害。”
听到这里,林小姐心中暗笑了一下,从药柜里又取了几包平心败火的菊花茶。
孙言礼喋喋不休,却见林小姐始终没说话,一时猜不出其心思,连忙直言:“林姑娘,你还是先随我去府上吧坐坐吧,我其实没有别的意思,都是为了嫂嫂!”
……
皖陶医馆坐落在桐花镇的西南角,到孙府的距离不远也不近,要穿过一条长而热闹的街径,林小姐出门时总习惯戴上面纱,孙言礼之前问过,被她用一句“马车招摇,不喜欢引人瞩目”给搪塞了。
那天孙言礼回去后,就仔细审视了一下刻在车身的那朵镂金的牡丹,发现确实盛放得尽态极妍,甚至有点张牙舞爪,于是连夜找工匠将牡丹换成了芙蓉。
只可惜白忙活一场,林小姐后来还是没把那面纱摘下来。
马车驶过镇上生意最红火的庆云酒楼,已过晌午,难得稀稀落落的没几个客人,因为是过年的缘故,这几天酒楼还在门口支了个卖松醪酒的摊子。
孙言礼拨开车帘,冲着坐在酒摊旁打瞌睡的年轻男子打了个响指:“陆小二,你又偷懒!”
马车停了下来。
一路上都在出神的林小姐闻声侧目,目光随着孙言礼一起向窗外看去。
被唤作“陆小二”的男人被喊得一个激灵,他刚从睡梦中转醒,懒洋洋地抬起头,看见是孙言礼,又若无其事地再次闭上眼睛。
“嘿!你还睡?”
孙言礼简直气得要命:“为了给你找个活干,让你有口饭吃,小爷我之前可是跟李老板说尽了好话,你就这么表现的?你让我的脸往哪搁呀!”
陆小二揣着胳膊,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不理不睬。
不过即便是蜷坐着,也能看出此人腰窄腿长,身形挺拔,午后的日光落在他眉目轻阖的脸上,将宛若刀刻的五官也衬得和煦了些。
林小姐望向那张陌生的脸,盯了许久,很小声地问:“这个人是谁?”
听见这静水流深的声音,孙言礼的脾气顿时消了一半,喜笑颜开:“流民,应该也是从邻郡过来的吧,一个月前同你一起过来的,你没印象吗?”
林小姐一语不发,沉默地摇摇头。
孙言礼笑着说:“不记得也正常,你刚来的时候看着要比现在疲惫多了,还要记挂着伤患,自然无心顾及旁人。”
大概是听到了孙言礼在谈论自己的身份,陆小二终于睁开眼睛。
他伸了个懒腰,继续没骨头似地坐在摊子前,也是这时他才看到马车里还坐着另一个人,那女子乌发雪衣,用白纱遮了面容。
陆小二看向林小姐,眉头轻挑:“我记得你,那天见你骑在马上。听说你是个大夫?”
二人平静地对视。
日光下,男子的眼睛看起来是微深的琥珀色。
林小姐的眼神安然无波,却下意识将手中的茶包攥得紧了点,她知道,自己的小半张脸已全然落入那男子眼中,避无可避。
“问什么问,有你什么事儿!”
还未等她开口回答,孙言礼就眼疾手快地拉上了半面车帘,把本就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的心上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陆小二翻了个结结实实的白眼,又揣着胳膊别过头去,深觉无趣:“不问,不问行了吧。”
“这个人也真是的,明明有手有脚,长得、长得也还算说得过去吧,有鼻子有眼的,怎么一天到晚只知道偷懒呢?”
孙言礼嘟嘟囔囔,像是认真和林小姐告状似的。
不一会儿,又探出头冲陆小二喊道:“喂,你等会儿记得拿上三坛松醪酒送到孙府来,我爹明日要开宴。”
那个陆小二,不知又从哪拽了根草,叼在嘴里,伸出手:“给钱。”
这副吊儿郎当、毫不客气的模样又给孙言礼气得够呛,再看看那张“还算说得过去的脸”,顿时更气了,从兜里掏出一袋碎银子就往陆小二身上砸:“好你个陆小二!把小爷我当什么人了,我还能少了你的钱不成!”
陆小二只是微微地探身,顷刻间,“咣啷”一声,沉甸甸的钱袋就落入了他的手中。
阳光下,他束起的发尾飞扬,笑得恣意:“回头见。”
马夫重新牵起缰绳,车轮转起,林小姐沉静地坐在马车里,透过车帘的缝隙,不动声色地望着酒摊前的黑衣男子,直到他彻底地消失在视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