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乌衣署。
卧房漆黑,屋外风雨雷动,榻上的男人微微皱了眉头,难得的休沐日,却被雨声搅得不得安宁。
门扉从外面被人叩了三声:“陆大人,您歇下了吗?”
大半夜的,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男人没忍住,轻轻“啧”了一声,信口胡说道:“睡了,是掉脑袋的事儿吗,不是就放到明天。”
门外的霍亦叹了口气,继续敲门:“知道您每逢雨天都睡不好,开门吧,真是急事。”
自霍亦进乌衣署,多年来就一直是陆骁的副手,对于陆骁平日里的习惯,虽没到他放个屁就知道屁股往哪撅的程度,也算了如指掌。
陆骁起身点了烛火,懒散地找了件外衣披上,刚推开门的一瞬间,寒风就挟着冷雨涌了进来。
“怎么了,谁的事?”
陆骁问道。
他正散着长发,面容清疏,但毕竟是成日同刀剑打交道的乌衣副史,夜色之下眉目难免添了几分凛冽之色。
霍亦仔细环顾四周,低声道:“沈济棠。”
“扶灵香那案子?”陆骁愣了下,眉头一挑:“那姓刘的完蛋少爷不是想借此事向皇上邀功一笔,自告奋勇一直查着吗,怎么,又出岔子了?”
霍亦:“刘成瑾不知道从哪得到消息,说是沈济棠今夜离京,半个时辰前便动身去东南方向山道了。”
陆骁问:“他带了几个人?”
“算上他自己,不过三人。”
“他到底想干什么?他爹把他塞进乌衣署,他可曾在这儿安生过一天?”
陆骁神色肃穆,顿时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跳得厉害,厉声道:“蠢货,我看他就是想找死!”
霍亦闻言,不禁面露难色:“雨太大了,陆大人,就算快马加鞭赶过去也不一定来得及。”
“备马,去收尸。”
陆骁拢好衣衫,走向雨中,伸手将长发束起,冷冷地说:“扶灵香一案在朝廷眼里可算头等大事,择日就让皇上给他封个谥号,告慰天灵。”
东南山道上,一道白光劈开夜色。
雷声入耳,霎时间天河倒泻,将骑马赶路的二人浇了个彻底。
沈济棠摘下幂篱递给身后的人,来不及在乎倾落在脸上的瓢泼冷雨,只是一抖缰绳,用力踢了一下马腹,直冲前方的山路。
面色苍白的女子接过幂篱,迟疑了一下:“不怕被他们认出来吗,你的脸。”
“没有遮掩的必要,已经被他们记住我的样子了。”
雨水呛进嗓子里,沈济棠咳了几声,继续平静开口:“你现在的病情淋不了雨,山径崎岖不平,林小姐,务必抱紧一些。”
沈济棠口中的林小姐单名一个“琅”字,此刻正病殃殃地坐在马上。
林琅揽住沈济棠的腰,笑了笑:“好。”
她知道,自己病入膏肓,这副身体并无所谓淋雨与否,但还是听了沈济棠的话,将那遮雨的帷帽认真穿戴好。
而后,林琅将额头轻轻靠在身前人的肩头:“阿棠,你为什么救我?”
沈济棠一心赶路,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值得思忖的问题:“你病了,自然要救。”
就像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
能救便救,救不了的,就往后再想想别的法子。沈济棠师承百草阁,十六岁下山济世,尽人事,听天命,从来都是这么做的,没什么好说的。
林琅沉默地笑起来,唇边泛起苦涩,继续问:“阿棠,你要带着我去哪里?”
沈济棠回答:“先找个客栈落脚,医你的病,等你身体好些,再往南边去。”
说完,熟练地策马扬鞭,青骢马载着二人穿过丛林,踏进湿泞的泥地里。
马背颠簸,林琅虚弱地闭着眼睛,方才着了凉,还呕了血,身上很冷,沈济棠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几丝颤抖:“……南边吗,梧州,这个地方好不好?”
雨下得更大了。
“哪里都好。”
沈济棠的目光穿过雨幕,紧盯着前方曲折的山径,她神色淡淡的,看起来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要是个陌生的地方,不会再有人认出我的地方。”
林琅的额头继续抵着沈济棠的肩膀,依旧笑着,不知在笑什么:“那若是有人拦你呢。”
沈济棠闻言,微微一愣,但反应得极为迅速,当即俯身勒马,调转马头,下一秒,一支银箭精准地蹭着她白汝瓷似的脸侧飞过,插在身后的树桩上。
风声过耳,沈济棠的平静无波的眼睛里闪过零星寒意,天降霜雪的一瞬。
“拦我?”
沈济棠抽出腰间佩剑,抬手击飞第二支飞来的白银色箭矢,冷冷一笑:“那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接连放空两箭,丛林后的人暂时停止了动作。
冒着大雨,沈济棠抬起头看向前方,只见三个覆面的黑衣人走出来,死死地挡住了这条狭窄的林间山路。
沈济棠骑在马上,双指抹去剑上的雨水,神色漠然,像是对身临的险境丝毫不意外。
中间那位男子缓缓摘下面罩,一张让人记不住的脸,黑发玄衣,几乎与无边的夜色融为一体,沈济棠眯起眼睛,看向他腰间束带上的鸦鸟纹,瞬间了然。
——乌衣卫。
天子特设,国之暗器,奉命缉查一切寇贼奸宄。
乌衣使者通常形迹不定,但以真实身份现身之时,衣身会绣有鸦鸟纹,以示皇帝御令。
“站住,沈济棠。”乌衣使者立于马前,嗤笑一声,改口道:“不,该称呼你沈妖师才是,你畏罪逃离京城,奔波至此,这一路,心中可曾有半点愧意啊?”
沈济棠坦然地看着面前的人,眉目纹丝不动,淡淡道:“我无罪,亦无愧,你们既然赶尽杀绝,我便只能走。”
“呵,笑话!”
见沈济棠神色平静,乌衣使者当即变了脸色,怒斥道:“你与黑市私通,大量兜售扶灵香,成百上千的百姓被你残害,变得精神恍惚,不人不鬼,怎么,沈妖师,你自己的所作所为,竟全然忘记了吗?”
“黑市上的生意,我并不知情。”
“是吗?”乌衣使者大声笑道:“所以,你这是承认扶灵香是出自你之手了?”
“前人在书中记载,它叫屠春草,不叫扶灵香。”
沈济棠的双眼清寂,如同融化的雪水,无波无澜地注视着对方,认真解释道:“它生来便长在山涧,与你与我都没有任何关系,扶灵香,那是你们给它取的名字。”
“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了,沈济棠!你不是自诩医者吗,真是好一个医者仁心啊,难道听不见那群被你残害之人的哭声?”
医者仁心?她何时有过这种东西。
沈济棠闻言,轻轻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让他们哭的人,可不是我啊。”
他们哭的是世道,是眼下这摇摇欲坠,千疮百孔的世道。
所谓“扶灵香”,于沈济棠眼中只不过是一味药草,将其晒干后研磨成粉末在炭火上薰点,对于剖腔之术有镇痛的奇效,而落到贫苦百姓手里,却成了麻痹神智的“灵药”。
但那与我有什么干系呢,沈济棠不解。
一个人来到世上,汲汲于生,汲汲于死,不愿受苦罢了,又有什么好指摘的?
只是,这些话还未说出口,就见乌衣使者取出藏于袖口中的短刃,一踩树桩,借力飞身而上,刀剑几乎逼近沈济棠的眼睛。
受惊的马踉跄了一下,摇晃不定。
沈济棠动作极快,先稳住缰绳,一边伸手护住身后的林琅,持剑抵住对方的进攻。
铿锵交击,剑影快得刺目。
见状,乌衣使者笑了:“沈妖师一介女流,身手倒是不错。”
“因为,毕竟是一介女流嘛。”
冰冷的雨水早已湿透沈济棠的衣衫,夜色之中,她的脸被狂风吹得惨白:“从小师娘就告诉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是没有办法安然无恙地在这个地方活下去的,那时候我还觉得奇怪,直到下山之后的这两年,我才终于明白了。”
回忆起过去还在山中的光景,沈济棠的目光松弛了些,但也只是一瞬,马上就再一次变得凌厉起来。
大雨纷落,模糊了远方的山路。
“黑市里流通的扶灵香与我无关,我不会随你们回去,更不会遂了朝廷的愿,让自己成为平息这场纷乱的祭品。”
嘈杂的雨声中,沈济棠的声音冷清:“我说完了,请将此话转达给你所效忠的那位皇帝。”
乌衣使者无言,冷哼一声。
“我的双手从不沾血,今夜我也不想破戒。”
白刃上淌着雨水,沈济棠收起配剑,平静地说:“江湖路远,再见。”
再次望向面前的人,却见乌衣使者的眼中依旧泛着寒意,看起来蓄势待发,并不打算就此收手。
“沈济棠,我承认你看清了许多事。”
乌衣使者意味深长地轻叹一声,目光锐利,像是剜心钻骨的刀:“但是,毕竟还是个刚入世的年轻人啊,在有些事情上,你又未免太过天真。”
沈济棠再一次握紧了剑柄。
紧接着,就听乌衣使者厉声道:“取她首级,今夜,我就要回京复命!”
听到号令,其身后的刺客迅速拔出利剑,训练有素地扑向马上的二人,沈济棠一拉缰绳,试图骑马给自己和身后的林琅撞出一条活路。
不过,毕竟是人称国之暗器的乌衣卫,身手极为敏捷。
一名刺客直接翻身上马,手中的刀尖对准了沈济棠的脖颈,几乎马上就要割开她的喉咙。
沈济棠仰身闪躲,身影摇曳,抬剑将刺客手中的匕首击落,一掌将其推开。
刺客摔落马下,刚想爬起身,却见沈济棠掉转马身,面无表情地纵马倾轧过来,马蹄狠厉地踩在刺客的小腿上,从胯骨到腰椎,“咔嚓”几声,接连碾断,刺客口中淬出黑血,无助地睁着双眼,不再动弹。
眼见着折损一个帮手,乌衣使者不免愣了一下。
他今夜临时得知了沈济棠的下落,本想着她不过是个整日与药草打交道的女眷,才只带了两名刺客匆忙来到这条南下的必经之路截堵,却险些栽了跟头。
另一名刺客倒仍不准备停手,找准时机向二人的背影又射一箭,沈济棠听到身后尖锐的银箭卷着风雨的声音,警觉地侧身,伸手护住林琅的脑袋。
林琅被沈济棠揽着肩膀,马上就听到了衣帛破裂的声音。
血腥味在雨中逸散,林琅抬眼,果然看到沈济棠破碎的衣袖下露出一道淌血的伤口。
林琅问:“你受伤了?”
沈济棠轻轻咬牙,没说话,等确认了那支箭上并未裹毒,才用力将手中的佩剑朝那名刺客的颈处甩去,一道剑影掠过,锋利的剑刃切开了那人的皮肉,血花迸溅。
就在这时,乌衣使者才趁机拽住马身上的绳索,刀尖逼近沈济棠的眼睛。
沈济棠刚对付完上一个刺客,没来得及反应,此时更是手无寸铁,存亡之际,就在她即将被那匕首刺进天灵时,男人却不再动弹了。
乌衣使者目光涣散,仿佛失去了力气,仰落着摔到地上。
沈济棠连忙看向那副崭新的尸首,男人的颈后深深地插着一支青玉色的簪子,鲜血汩汩涌出,看来是一击毙命。
“解决了,阿棠。”
林琅笑着开口,刚刚摘了簪子,幂篱下的盘发散落肩头。
沈济棠迟疑地看向林琅,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谢:“嗯,多亏了你。”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落到林琅耳朵里突然多了几丝意味深长。
扶灵香之事在皇帝面前掀起了不小波澜,沈济棠本想先在京中藏匿,却偶然遇见这位身世迷离的林小姐,因为要与病人同住,出行、寻药难免惹人耳目,担心暴露行踪,才决定趁着今夜启程南下。
而也就是这么巧,乌衣卫就像是掐准了时间一般提前埋伏在了路口,如果不是对方只来了三人,自己又尚有些保命的手段,恐怕今夜就要葬送在这里了。
沈济棠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却并无心挑明。
——人与人之间,机缘种种,恨她的人太多太多,倒也不差这一个了。
沈济棠直接跳下马,从乌衣使者脖子后的伤口处取下那支玉簪,就着冰冷的雨水用衣袖擦拭干净,伸手递给林琅。
林琅扬了扬唇角。
僵硬的笑容像是被看穿后的窘迫,林琅试探着问道:“阿棠,你还要带我走吗?”
沈济棠点点头,没什么情绪,轻声回答:“要走。”
她温柔地安抚那匹青骢马的脸侧,随后重新上马。
夜雨未停。
“还不动手吗,陆大人?”
婆娑的树丛遮掩了几个挺拔的身影,副手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小声问:“要不要现在追上去?”
陆骁正倚在树上抛玩着手上的蝴蝶刀,闻言,他看向那个冒雨向南而行的背影,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