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万物被银白所覆盖,灰濛的天空如画卷展开,雪花纷飞,直落纯澈的黄宝石里。
冷冽的空气即便吸入肺叶也无法被驯化,依旧张牙舞爪着刺激神经,令胸腔如鼓胀的气球钝痛不已。
佐佐栖信澄眨眨眼睛,唇间漫出乳白色的吐息,迷糊的意识到自己置身于冬日户外。
厚衣隔绝了寒意,却无法阻止体温传递,循着手上不容忽视的热度与触感,他追见一个女人。
她似落入海中的一滴水,整个人平平无奇,留不下任何痕迹,在他摇曳的目光临摹得愈加飘渺。
而那只厚实的手温柔的锚住了他。
——这是他的“母亲”。
对了,他们被“赶出家门”了。
由于母亲出身平凡,他们并不受家族待见,一直是透明人般的存在,因此唯一支柱的父亲一倒塌,便当即撕破了脸。
家族本就不承认他们的恋情,在他们义无反顾的婚配后,就将之钉为耻辱幽禁起来,他也同样自诞生便无缘触及外界。
被剥夺人权的他们,理所当然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只能投奔亲友。
然而旧时的羁绊不是被疏远便是遗忘,他们几乎联络完整本电话簿,才好不容易得到一位小学同学的帮助。
短年之交其实禁不起时光考验,存在证明也仅剩一串数字,尤其对方已于归育子,却不嫌弃他们身份敏感,实在感人肺腑。
…“诸伏”,记得是叫这个姓吧。
第一次出门就是远门,且再也不能回头,也许是太紧张了,佐佐栖信澄记不清与新家人初识的经过,一回过神就抵达了目的地。
他们没有直接登门的勇气和无礼,于是就无措的杵在屋前,眼巴巴的等待诸伏家主停完车前来解救。
他望向接下来将要生活的地方,和老家相较起来非常寒酸,却充满他所无法理解的独特。
不是历史、不是荣誉,而是一种……宛如长年束之高阁的旧神,不幸流落人间的气息。
门前有两个五官神似的小男孩正在装饰雪人,他们全副武装,像极了圆滚滚的小团子,鼻头都冻得通红,眼中却闪动着兴奋的神采。
眼前的一切令他感到朦胧的亲切,尽管仍略迷茫,心中也浮现出兴许能和新家庭好好相处的念头。
大致是一长一短的电线杆太醒目了,兄弟俩一下子就注意到他们,惊喜得呼唤起屋内的母亲。
「……您好,请问是佐佐栖女士吗?」诸伏兄长虽尽力佯装镇定,言行仍透露出尴尬无措,他礼貌的向他们确认身分。
他的母亲点点头。
「很高兴认识您,我是高明,这是舍弟景光。」
「您、您好,我是景光。」被推了一把的弟弟害羞的问好,眼珠在佐佐栖母子间乱转。
「那这位应当就是信澄君吧?啊,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明明被唤名已是久违,却生不出半点奇异,是因为对方与家风一致的腔调吗?佐佐栖信澄懵懂的应允。「…是的,乐意之极。」
「天寒地冻,请先进屋喝杯热茶暖身吧,我带两位到寝居整顿行囊、洗去风尘,晚时家母会备好家宴。」
母亲牵着他,朝崭新的未来迈进。
0.2
虽说要开始新生活,可佐佐栖信澄并不晓得普通的家庭模式。
他的生活只有单调而无尽的学习,不仅是为了争取立足之地,笼中鸟也没有能发掘爱好的闲暇和格局,与人互动的机会更屈指可数。
而母亲也有自身的难处,平时都被监管起来,表现好才会开放探视。
不过真要说起来,他们之间也没多少温情。
母亲于佐佐栖信澄是可有可无的,她的存在本身便是负累,然而因为血缘的纽带,他成了她的精神寄托。
谁也没尽到家人的义务,性情、观念上的摩擦,更註定他们成为不了同类,所以只能维系这种薛定谔的同伴关系。
在佐佐栖信澄的认知里,宴会是独属满足地位、才能、贡献之人的荣耀,他和母亲自然不够格参与,他也不会好奇和向往。
——毕竟想生存,还是以安份守己为要。
诸伏家愿为他们大费周章,他们的确非常受宠若惊。
热烈欢乐的气氛、缤纷明亮的装饰、温鲜可口的佳肴……前所未有,恍若隔世。
他的母亲与这种场面意外融洽,仿佛归乡般迫不及待,把灰暗艰苦的过去抛诸脑后,浑然忘我的倾诉自己的感动、怀念。
而佐佐栖信澄也没预料到自己能如此适应。
该说保守内敛吗,或是心思豁达?他即便知道笼外有更辽阔的天地和新奇的遭遇,却安逸于被圈养的生活。
这并非被驯服的成果,只是本性使然罢了,比起象征美好的宴会、寄寓自由的外界,他更享受与世隔绝、徜徉书海的安稳。
一如老家后院的樱树,尽管鲜少有人驻留,欣赏其成长至绚烂,枯朽时更不被怜惜,一生短暂唏嘘——
“那为自己绽放及至颓败的姿态,依旧格外美丽”。
恬淡的、自满的,与根下曾孕育出生机辉煌,终又凋敝埋汰的壤土合而为一。
——“他想像它一样腐烂”。
犹想当初被奖赏能在后院活动时,太阳笼罩得他窒息生寒,被光所及之处几乎灼烧汽化,仿佛连灵魂都被超度,吓得他不敢离开屋檐的庇护。
可此刻身临生人异地,他的本能却未发出任何警告。
自己的适应力原来有这么强吗?
剔透的杯壁倒映出他扭曲又懵懂的脸庞。
0.3
「信澄君是不知从何下手吗?」
见他迟迟都不动筷,诸伏高明来关心招待是否周到了。
佐佐栖信澄确实正不知所措,这里小到餐具饮食,大到装潢陈设,都跟原生环境天差地别,其次又不清楚规矩,因而特显拘束。
但毕竟不能拂了主人家的面子,以后也将寄人篱下,眼下就该是实践心理学知识的时机了。
根据“首因效应”、“晕轮效应”:最初接触的资讯所塑造的印象,会成为日后行动的判断基准,而偏差的滤镜甚至能操纵一个人的思维逻辑。
可佐佐栖信澄偏偏有情感表现方面的痛点——难以衔接别人的思路及情绪,亦无法凭空演绎,展示自己的个性。
不过无个性也是种个性,不求印象深刻,别差到无法补救就行,他究竟是要加入而非融入的。
总之先客套几句?
「…是的,琳琅满目令我(私)①举筷不定,能劳烦阁下推荐吗?」
「当然可以,信澄君有忌口吗?对食物有何偏好?」
偏好…?
被问及感性偏向,佐佐栖信澄眼神飘忽。
按照“需求层次理论②”,每当人满足一项需求,就会寻求更高的发展,让人格越趋完整。
而佐佐栖信澄的缺陷无疑是严重的,他只堪堪达到安全需求,连长芽开花的过程都没有,就早早迈入枯萎。
所以问一个没有蓝图的人自我和情感,自然得不到反馈。
佐佐栖信澄没有能喜爱、理解的能力,他唯一能做到的——是“接受”并“适应”。
即是说:生存是他目前能实现的最高追求了,顶多有对死亡的审美观。
以致他只会发出灵魂质问三连:“什么喜欢?喜欢什么?有什么好喜欢的”?
食物就是食物,是不可或缺的生存条件,探讨它的风味、品项毫无意义;为什么要去纠结何谓呼吸?只要接受它的存在不就行了?
当然,就算社交经验为零,佐佐栖信澄
也清楚真诚并非无往不利,反正应酬基本说的都是礼貌,真实观感可见不得光。
况且以前没有挑食的余地,水果、甜品、茶酒在老家都是宴会的奢侈附属品,有得吃就该知足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何忌口。
「并无特别,但家风偏爱和式。」
这点诸伏高明看得出来,面前人谈吐不俗,举止太过讲究,最明显的是那身和服——由于繁琐不便,它已演变为庄严传统、家底厚实的象征。
尤其对方还穿的是“黑羽织袴③”,虽然没有纹付(家纹),正式程度也位居第二,他对这场欢迎会和诸伏家的态度可见一斑。
若非因兴趣研读过古仪,诸伏高明大概只会以为佐佐栖信澄家境、教养极佳,无从妥贴应对吧。
但不明除名详情、阅历稍嫩的他,还不至于深入至为何是羽织袴,而非最严谨的配置了。
「那信澄君要试试这道吗?」诸伏高明首推的是开胃又养眼的丼饭。「米粒吸附梅醋、酱油、冰糖之香,铺上萝卜丝、黄瓜丝、鸡肉丝,再佐以生鸡蛋、白芝麻和海苔提味,全无重口之忧。」
细致的解说宛如亲手料理,叫人食指大动,即使get不到它的美味,佐佐栖信澄也非粗俗的牛嚼牡丹之人,他顺从的走下对方递出的台阶。
「……很美味,味道恰到好处,卖相简洁,做工却相对精致,是道不可多得的佳肴。」
「信澄君谬赞了,粗茶淡饭而已,很高兴能合你的口味。」毫无违和的气质与礼仪,得以让诸伏高明轻信他的客套。
0.4
之后佐佐栖信澄又随诸伏高明的建议,诚意十足的尝鲜讨好,就算只是浅尝,每道下来也足够饱腹了。
茶余饭后,宴会的重心总算显露出来,长幼各成一派,水到渠成的开启话匣。
作为主人家的长子、小辈中的长者,诸伏高明引导得很到位,无须客人多问,就自发介绍起家中概况与成员特质。
诸伏家主是小学老师,正好担任么子景光的班导,主母则专职主妇,夫妻俩共同分担家务、教育,用爱经营这个家庭。
长子高明一如其名的由来“孔明”聪睿,严以律己也严以待人,责任感强烈,与弟弟有六年之差,对历史古文、益智产物的喜好与身上的书卷气息不谋而合。
么子景光正好跟佐佐栖信澄同龄,性格温和内向,偏爱信州荞麦面,有发展烹饪的意向,虽有跟母亲学习,因年幼、身高问题,目前只能帮衬。
原本还在思索如何加入新家,获知诸伏夫妻对家人的珍视后,佐佐栖信澄便打算从近处着手,只要和诸伏兄弟打好关系,被爱屋及乌的可能性颇大。
可毕竟不是街头表演,不能只观赏却不给犒赏,让主持人自己单口相声也有失礼数,于是他适时又简短的穿插配合。
佐佐栖信澄不擅长诉说,他一直是倾听、服从的一方,因此有神奇的对话终结天赋。
最主要的是——他那人偶般的生活不存在有趣的谈资,卑微的地位挤压着生存空间,漠不关心的同时亦相对无知。
无价值的情报没必要过滤,即便口才未经训练,造词拗口又生硬,一般的润色也还算信手拈来。
把“胸无大志、得过且过”说成“品味岁月静好,珍惜凡中之贵”,“无所事事、兴致缺缺”说成“充实自我,洞悉自我”……
他说的可都是实话,只是经过十级美化而已,如何解读因人而异不是吗?
而面对无法回答的问题,便用个人推测打回去——“真实性未知,了解度 1,实际价值 0.5”,有问有答,不失礼数,还将自己的漠然、蒙昧藏得严实。
诸伏高明的洞察力、推理能力虽已初显,心理学仍有所欠缺,且才相识半日,时间点又如此敏感,看不出他偷樑换柱理所应当。
不过就算透彻理论,如何活用也是道难题,人性本就善变混乱,而他又是“三无”——无口、无心、无表情,可谓心理学特攻。
纵使仅凭书名、美术风格、剧情简介,推理出此书架构,细节填充依然一无所有。
他坚信无人能真正了解谁,所有人都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罢了,哪怕自己也不见得了解自身。
——无论自我抑或他人,人心始终都是本黑魔法书,晦涩禁忌,又诱人趋之若鹜。
①私:日语中用于正式场合的自称,彰显自己的地位和态度,不限性别,但以女性居多
②需求层次理论:由生理、安全、爱与归属(社交)、尊重(尊严)、认知、审美、自我实现、超越(超自我)需求,逐上砌成金字塔结构,为解释人格及动机成长的理论,但因缺乏确凿证据支持饱受争议
信澄目前只满足基础的生理需求,安全层次因环境因素仍在动荡,再者人格缺陷让他不会拥有更高层次的追求
而他自以为的死亡审美,其实很模糊并不达标,甚至也不强求活着,他的现状就是漫无目的、得过且过
③羽织袴:男性基础和服为襦袢(中衣)、长着(长和服)、角带(腰带)、足袋(袜)、履物(鞋),根据场合有不同穿法、搭配,以黑最为正式
羽织袴是第二级别的正装,与最高级只有纹付(家纹)之差,最多五枚,数量与正式程度呈正比,染纹则比绣纹更严谨
被家族除名的信澄不能拥有纹付,只能以此套装表明自己的重视,在他看来,家宴是仅次于婚丧、成人礼的重要场合,攸关日后生存
—————(吐槽分界)—————
时隔多年,作者终于咸鱼上岸修文啦!
因为没有大纲,现在换正叙写法就挖出一堆bug了,果然还是老老实实基建才行呀XD
这部作品很漫长,但节奏也很快,是视主角的人格转变、特别时期或事件来分卷的,偶尔也会穿插旁观者的独白
说真的,作者觉得这剧情、人设超级带感,已预定很多能成为名场面的脑洞了
主角集结了作者的xp——“天才不自知的普通人”信澄,“莫得感情的想咸鱼社畜”壬,“混沌乐子人教母”歌帆,“天真有邪”绚香
怎么好像有点玛丽苏…?
段落里常出现的X.X=周目.部分,部分没啥意义,就是分段的,不会有剧情对称;周目如果数字太过庞大难以计算,会从数字变成英文或图形识别
虽然正文才开始1%,但番外已预定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写到orz
然后来谈谈信澄——尽管不明显,信澄其实是傲慢的,他会欣赏樱树的美丽,是因为它的自然与自我,即是说信澄是自我的
他无论对象都一视同仁,但这份平等出自冷漠,因为不在乎怎样都行,看似将话语权拱手让人,却不过是放任的结果,实际上地位是不对等的
“不受任何干涉、催化,浑然天成的个人意志”是信澄的信条,他不一定能理解,虽说也不想理解,但他能接受任何事态缘由,给予基本尊重,最重要的是“他允不允许”
所以别看他过分乖巧、没有主见,如果他真有那个意思,谁都阻止不了,没人比他更A,毕竟他可是日后能与[世界]打得有来有回的狼人
不过信程和高明的互动,真的好像在打太极233把普通的家宴搞得这么正式,不出意外,他们应该都是这种相敬如宾的模式
————(本章金句)————
「尽管鲜少有人为樱树驻留,欣赏其成长至绚烂,枯朽时更不被怜惜,一生短暂唏嘘——那为自己绽放及至颓败的姿态,依旧格外美丽。
恬淡的、自满的,与根下曾孕育出生机辉煌,终又凋敝埋汰的壤土合而为一。
“我想像它一样腐烂”。」
「无人能真正了解谁,所有人都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罢了,哪怕自己也不见得了解自身。」
「无论自我抑或他人,人心始终都是本黑魔法书,晦涩禁忌,又诱人趋之若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新生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