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波尔多的那家酒庄门外见到你的时候,”Gianni说,“你看起来像是只有十四五岁,Ivan,又瘦又长的一条,像是在蚯蚓身上顶了个英俊的脑袋。”
“亚洲血统真可怕不是吗?要不你说自己已经年满十七了,我还在想,那得是多无情的父母,才把这么小的孩子赶出门自己讨生活啊!哎,又来了,Ivan,就是你现在的这种眼神!当年也是,我都还没开口说话呢,你已经开始用那种看笨蛋与傻子的眼神看我了。”
耄耋之年的老酿酒师,双眼里闪烁着戏谑而温情的光彩。他看着岳一宛,对方显然正因为这话题的突然跳跃而感到不耐烦,但Gianni笑容更深了。
“你知道你那时候就已经是个任性妄为的臭小子了吗,Ivan?你就那么径直地走到酒庄的门口来,掏出你的学生证件说你是波尔多大学的学生,问这个夏天能不能来我们的酒窖里做实习。而当我向一群实习生的候选人们提问,说在那么多想来我们酒庄实习的学生里,为什么要选择在座诸位的时候,你回答竟然是说,你是他们中最好的那个,‘任何脑子还没被橡木桶泡坏的人都应该看得出来’。”
哈哈大笑了两声,Gianni这才又继续说道:“你当时可把助理酿酒师给气得够呛,Ivan,他差点就直接把你从名单上划掉了。”
“是我对他说,我想要给你一次机会。”Gianni说,“让他重新把你从名单里圈了出来。”
“但千万别搞错,Ivan,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预测未来的能力,更不可能只凭某种超现实的直觉,就从乌泱泱的一大堆学生中挑出了什么旷世奇才。我自认没有这样的慧眼,而之所以同意你来酒庄实习,也只是因为我觉得这会非常有趣。”
“你在简历里说,你的母亲是在中国工作的阿根廷裔酿酒师,而你父亲则来自一个世世代代都酿造着中国传统酒的大家族。这可太好玩儿了!那时候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你在酒窖里工作的样子。无论你是能成功地证明自己,还是因捅出了大篓子而被酒庄扫地出门,对我来说,都会是非常有趣的一次经历。Ivan,你或许早已经知道了这点。”
岳一宛抱着胳膊,没有说话。他没有再继续把Gianni说的话翻译成中文,但通过首席酿酒师嘴角向下的弧度,杭帆也多少能猜到此人正被迫聆听一些他不乐意去听的东西。
“Ivan,当你以实习生身份来到酒庄的第一个夏天,我并没有想过你真的能成为酿酒师。”Gianni说,“因为,哈哈哈哈,你们这些当代年轻人嘛,总是来来去去,想一出是一出,从不能在一个地方真正地安定下来。”
“这是偏见。”岳一宛没好气地回复道。
Gianni笑了,“这确实是偏见。”他温和地说,“但作为一个老头子,我对这个世界有些基于自身经验而产生的偏见,这是可以被容忍的。”
“但我能理解他们,Ivan。与我成长的那个年代相比,当今的世界上有更多不同的生活方式。年轻人们可以尝试他们想要的每一种职业,永远不必急着立刻做出决定。作为一生的归宿,酒庄或许并不是一个最激动人心的选择,如果让我重返十八岁,在当下的这个世界里重新再活一次的话……诚实地说,我不确定我自己还会不会继续选择做一名酿酒师。我或许也会想要去尝试玩摇滚乐,做网红博主,或者拍电影什么的。这些可都比酿酒要酷炫得多了!”
“但你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正在于此,不是吗,Ivan?当你这个十七岁的,高傲得让人生气的臭小鬼,站在我的酒庄门口宣称说自己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酿酒师的时候,我心想,这个乳臭未干的死小孩一定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可事实上,你知道自己做什么,Ivan,你永远都很清楚地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通往未来的无数种可能性,你比任何人都更提前也更确信地选定了酿酒这条道路。你比任何人都相信,自己是为此而生,也是为此而来的。”
“这真是一种可怕的天赋。”
回忆是如浓雾般朦胧又危险的事物,那浩瀚如烟的往事之中,Gianni也会触摸到一些令他感到畏惧的棱角。
“做你的老师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儿,Ivan。”他说。
“那些想从事酿酒行业的实习生都很尊敬我,看着我就像是看着一尊葡萄酒主保圣人的雕塑。可你这小子,你看着我的样子就像是在看着一个亟待被挑战的对手,一个注定要被你给打败的竞争者。”
“你总是在问‘为什么’,不仅问那些基于经验而产生的规则‘到底为什么正确’,你还要问另外那些从没被尝试过的事情‘为什么被认定是错误的’。有些事情根本连我自己都没有仔细想过,可你追在我的屁股后面问‘Gianni,为什么’的时候,我哪里不好意思在十几岁的小屁孩面前露怯啊!”
伸出他那老树枝一般的手指,Gianni哼哼唧唧地在岳一宛身上戳了好几下。
“小子,你应该没想到过,我本来计划是七十岁的时候就退休的。但因为你,Ivan,你从天而降,像是葡萄田里爬出来的害虫一样自说自话地出现在了我的酒庄门口,还大放厥词说要成为超越所有前人的酿酒师——吓得我又重新夹紧了这身松散的老骨头!”
“为了不在你小子面前丢脸,我顶着这样一把年纪,重又开始补习行业里最前沿的知识,就只是为了能在你面前找回做老师的颜面。回想起来,我的神呐!那几年可真是一场没有止境的折磨,或者说,是酒神在醉狂中所赐予我这个老头子的残酷考验。”
“Ivan,”他说,“你是个很优秀的酿酒师,我虽然没能从你十七岁的时候就认识到这一点,我也已经察觉到这个事实很多年了。否则,在从罗彻斯特卸任之前,我是不会那样努力地跑去游说各方,好让你这样一个毛头小子来接手斯芸酒庄的。把斯芸交给你,是我做出的最好选择。”
“所以如果你真的要问我,‘兰陵琥珀’是一支好酒吗?作为一个老酒鬼,和一个为罗彻斯特酒业服务了大半辈子的忠诚雇员,我会告诉你,是的,它是一支好酒。它对得起罗彻斯特为斯芸投入的全部资金,也对得起斯芸酒庄的团队为它所付出的每一分努力。”
老酿酒师笑了一笑,语气陡然严肃起来:“可身为酿酒师,身为你的老师,身为一个十多年前开始就被你这小子当成竞争对手看待的老头子,我要告诉你——不,就正如Ivan你所想的那样,它还不够好,远远不够。”
毅然决然地,那双灰蓝色眼睛掷出了他的结论。
“你以为一支‘完美’且‘足够好’的酒是什么样的?能碾压式地征服所有人,能令所有酿酒师都会为之惊叹?”Gianni嗤嗤地笑起来,“这绝无可能,小子。绝无可能。”
“让我告诉你吧Ivan,无论是‘兰陵琥珀’,还是‘斯芸’,它们永远都不会成为你口中所谓的‘足够好’的酒,因为世界上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东西。身为酿酒师,我现在不会,未来也绝不会承认这个世界上有任何‘完美无瑕’的葡萄酒存在。”
重重地拍了下岳一宛的胳膊,老酿酒师道:“追求极致的‘完美’,这通常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幸,走上一条越来越狭窄的思路。”
“如果我是你的话,小子,我会趁早放弃掉这个念头。”他说。
可是岳一宛这个人,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被说服的。
“可是!”年轻的酿酒师仍旧试图分辨:“我认为——”
“‘可是’,‘但是’,哎呀,都随便啦!”
摇头晃脑着,Gianni老先生欢快地打断了对方的发言:“年轻人,偶尔认真听一听我们这种老头子的经验,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坏处嘛!”
知徒莫如师。对付岳一宛这种人,核心战术就是千万不能给他以回嘴的机会。
“我今天感觉有点累了,还是回楼上的酒店房间里歇一歇吧。”老酿酒师心满意足地咂起了嘴,抱起怀里的醒酒器,慢慢悠悠地驾着轮椅驶向了通往客房楼层的电梯口。
“再见,Ivan!见到你真开心!下次来法国拜访的时候,记得要带上全部年份的‘兰陵琥珀’一起啊!”
丢下最后的那句话,老头儿快乐地开着轮椅消失在了电梯门后。
只留岳一宛,神色复杂地伫立在原地,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杭帆有些担心地看他:“……你还好吗?”
“嗯?”岳大师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没事。”
“真的吗?”杭帆不是很相信,“你现在的脸色黑得像是准备去杀人。Gianni先生都跟你说什么了?”
“一些老调重弹的事情,世界上没有‘完美’的葡萄酒之类的。”
“嗯……我觉得,这听起来似乎好像也确实有点道理。”
“是吗?”岳一宛反问道,“可如果它没有‘足够好’的话,酒庄要如何才能持续运转下去呢?”
这人原来也有考虑过销量问题的啊?杭帆大为惊讶。
向来清高的岳大师,两手不沾尘俗事物,竟然也考虑过酒庄运营这么世俗的问题吗?
“我母亲的葡萄酒庄,在她去世后不到一年,就因为经营压力而被卖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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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论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