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阴市曾经是几代历史古都,有着浓厚的历史背景和气息,这里的古镇也数不胜数。只要步入红山区,三步两步便是古色古香的小平房,上面书着“某某某历史保护遗迹”。宋哲成就是生在这一片的本地人,操着一口流利地方言,玩闹都是在这些破旧悠远的大街小巷中穿梭奔跑,早就对整个岁镇轻车熟路了。红山区的岁镇里面住的大多是解放前就留下来的老人,他们在抗日战争时自发的留在红山区保护文物,伏击侵略者,在解放后大部分人自然而然的留下来,也就形成了现今的红山区。但是红山区的后辈经历了改革开放,经历了金融危机,经历了进入全球化的浪潮,他们不再愿意守在这里,不论是学习出去还是打工出去他们都不再愿意回来定居。所以红山区是革命圣地,是古文化宣传,也是老一代人最后的精神守护。
宋哲成的家庭是传统家庭,他的父母和老一辈的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一家五口人一直住在岁镇。爷爷在他六七岁时生病去世,父母平时工作忙,奶奶就成了他最亲密的人。
他初中的时候比较淘气,总是约着和同桌小六子一起逃课去街上骑自行车轧马路,最有乐趣的是偷偷进人果园摘上一个两个果子解解馋,还有伙同小伙伴们去岁镇旁边的山里冒险。
那是一个晴朗的上午,他和小六子刚跳出学校的院墙,蹬上三八大杠自行车就是狂奔,路上小六子说要去商店,宋哲成把车梯踹下来停在路边躲在树下等着他。
忽然有人拍他肩膀一下,他奇怪的回过头打量着这两个眯着眼睛笑得温柔的男人。
“小朋友,你能听懂我说话吗?”说话的男人身着白衬衫,俯下身和十四五岁的男孩一个高度,眉清目秀、温其如玉的青年人形象一下子在小宋哲成的心里印下,倏忽间竟被他的美貌愣住,等到男人再叫一声小朋友时才回过神来。
“我能听懂。”宋哲成不好意思的拽着衣角,低着头为自己身着旧色和土灰沾染的外衣而感觉有些不自在,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发现那男人还是温润的扬起嘴角,弧度很小,但是被小宋哲成察觉到了。
“麻烦你帮我买一包烟吧,我和这位张叔叔是外地来的,听不太懂你们这里的方言,就只能麻烦你一趟了。”男人从怀中衣兜掏出干干净净的黑色皮子的钱夹,他拿出五块钱,又指了指不远处在另一棵大树下摆摊的小贩,“就要红塔山吧。”
小宋哲成忙点头,神圣的接过五块钱,抡着腿跑过去跟树下的王叔买了包红塔山,又跑着回来递给男人。
“谢谢你小朋友。”男人将他一同递给自己的零钱塞回他手里。宋哲成摆摆手嗫嚅着说自己不能收。
“帮我办事这是你应该收的。”
男人的话语像是有魔力,他鬼使神差的收下了剩下的两块钱,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愣神了很久。他看见那男人从烟盒里倒出根烟,在盒上敦了敦烟尾部,手心里的打火机点燃了烟草,和旁边的男人聊着红山区的开发和规划。他还看见男人左手手腕明晃晃的手表和无名指上的戒指。
男人的普通话比较标准,但是宋哲成还是听出了他的口音,是津平地区的人,他有个同学就是这般的口音,但是男人的普通话已经快掩盖了方言的味道。
时过多年他仍记得当初给自己五块钱去买烟的男人的容貌。而这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也从淘气的小孩变成了初入社会的年轻人。上大学的时候因为那时候热播警匪剧,所以心里一热就报考了警校,没想到歪打正着居然考上了。于是他远离了红山区,来到了平阴市最为繁华的云青区。这里是最早进行城市化的地界,自是所有重要的机构、事业单位、企业都在此生根发芽抢着有限的地盘,抢不过的只能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石门区和易河区。而后他毕了业就被安排在了云青区第一分局,他学的是刑事侦查,抱着满腔的热血和抱负来到分局报道。可是现实却给了他当头棒喝,年轻人哪个不是热血沸腾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很快便察觉到了系统内部的官僚主义作风和**作风。自小生长在红山区的他对正义敏感的要命,当jing察也是为了口中和所见所闻里的匡扶正义。但是真实的生活不如他愿,枪打出头鸟,他的举报信送到局长手里,他还幻想着能将这些队伍里的败类清除,能以一人之力迈出一大步,结果等来的却是调岗的通知。他成为了一名派出所的民警。虽然愤怒又气恨,但是又不得不认命。
宋哲成不是不服输的倔脾气,经过这一次的教训他清楚的明白权力才是能掌控自己命运的基石,身在高位的人可以任意揉捏低位的平民,他也失却了渴求正义公平的勇气。心灰意冷,平平常常,他觉得自己干个派出所的民警也算是活过一生,别无他求,只要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好。
他无欲无求每天两点一线的认认真真工作,今天帮李姨找个猫,明天帮小慧家解决个纠纷,鸡毛蒜皮的琐事充实了他的生活。就在他帮最闹腾的桂芬姨家解决和邻居的吵架后,因为内心的疲倦和劳累推着车子漫步在回家路上。这条路经过重工桥,那边还是一片开发区的样子,他租房子为了省钱只能想出这个办法,不然在云青区是一房难求。
夜晚悠悠,铅灰色的云幕遮盖住皎洁的圆月,但不妨碍今晚的能见度是最亮的。正值夏日,微风轻轻送爽。他推车到重工桥附近时已经十点多,都怪老张非要喝点酒,不然自己早到家了。宋哲成无意义的怪罪着,后悔自己一时着了道多喝了两杯把时间拖晚了。
车子定呤咣啷的在沙石地上摩擦出声,他打着哈欠看向前方。眼前晃过一个人影,他多看了一眼,只因那人在桥边来回踱步,而后靠在桥边栏杆上垂头丧气。心善的他怕这人是情绪崩溃犹豫着要跳河,虽说重工桥下面的河不太湍急,但是水很深,不会游泳的人准保没命。他把车子横在一边立住,一点一点的蹭过去怕吓到人。可那人似乎太在自己的情绪中,没在意身旁多人还是少人。
那人叹着气,忽儿攥紧拳狠狠的砸在石头栏杆上,愤恨又不甘。
“□□是这样,林园也要这样吗!”在夜色下他眼角旁有什么东西闪过光亮,那人憋着一股劲儿,抿紧嘴无声的抹了抹眼角。
“用这个吧。”宋哲成递过去一张纸巾,倒是把那人吓了一跳,但看清人身着警服便卸下防备。
他犹豫地接过纸巾,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随后谢了他的好意。
“那个…你别想不开…有什么事都能过去的,想想你的孩子老婆……”宋哲成以自己平常调解的套话劝着他。
男人一开始疑惑的看着他,随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会轮到宋哲成疑惑了,以为这人崩溃成精神病了。
“同志,我不是跳河。我是这片开发区规划的负责人。”
“哎呦,早说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精神失常了。”
宋哲成说完就有些后悔了,怕他以为自己在咒他,他要这么说他辖区内那帮人指定鸡飞狗跳的要自己命。
“谢谢你的好意。”他只是轻笑着感谢他。
宋哲成松了口气,但马上又被他刚才说的那个吸引过去。
“双通河这边地势高,又全是钉子户,不好升级吧?”
男人转过头,认真的和他解释道:“不全是因为这个,□□被废弃了,到现在都没人管。今年双通河林园这边项目预案过不去就只能废弃,和□□一个下场。”
“我以为你们只管城市建楼什么的呢。”宋哲成听着他的声音感觉有些熟悉,又一时叫不准自己在哪里听过,只好搓搓手和他一起靠在栏杆上。
“那是住建局需要考虑的,不是我的任务。”男人吹着风眯起眼,小插曲缓解不了他的焦虑,神色沉重又严肃。
“就算是任务紧也不能不歇着啊。看着河也想不出办法,还是要好好回家休息,有精神了才能继续工作。”宋哲成盯着他的侧脸努力的回想到底是在哪见过他。
“说得对……”男人叹了口气,还在为项目发愁,“同志你也早点回吧。我这就回了。”
“哎!”宋哲成借着月光朦朦胧胧的看清他上身衬衫短袖的颜色,脑子里的记忆忽然苏醒,他想起年少时偶然间碰到的那位青年。
“你……你有没有在十多年前去过岁镇让一小孩帮买过烟?”
男人也被定住了,愣在原地许久,眼神渐渐变成了惊讶。
“你…你是……那个孩子?”男人走近一步,似乎在惊异他完全认不出他的模样。
“是我。”宋哲成笑着,从衣兜里掏出钱包,将折的小心翼翼的纸币抽出来放到他手上,“您当年给我的两块钱我还留着呢。”
男人淡淡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仔细的打量了他一番,像是许久未见的老友重逢,双眸的平静比欢欣更热烈。
“我也不耽误你回家了。这样吧,坐我车送你回去。”
宋哲成下意识的想摆手拒绝他,这太麻烦人了,况且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还没怎么认识怎么好让人送自己回去。
男人压下他的手,以不容拒绝的力量说服他上了自己的车。
宋哲成很少能坐上轿车,稀奇玩意在他眼里都是好东西,他拘谨又乖巧的坐在副驾驶,眼睛不停的打量着轿车的内部。车内弥漫着一股栀子花的清香气息,一条出入平安的挂件吊在车前,皮质座椅软和舒服,宋哲成感叹自己何时才能像他一样住上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车,他对车尤其羡慕。
“对了,还没问过你叫什么。”男人问道,两人聊了这么久居然还不知道彼此名字,真是昏头了。
“我叫宋哲成。哲学的哲,成功的成。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禹久安。”
禹久安从手扣里拿出一张写着他呼机号和名字的纸片递给他。
“这是我呼机号,有我帮得上的你就打电话。”
“好的禹哥。”
后来的宋哲成发名成业时仍把这张纸片和那两块钱庄重的放在隐秘的铁盒中,用自己的一生去保存。年轻的他不知道自己遇上的这位年长者最后会给他何种荣耀,会领着他滑向怎样一个深渊。可他从没后悔过,知法犯法,颠倒黑白,撕破最后的底线为禹久安清除异己,只要是领导的命令,他都会遵从。但是年轻的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张温柔面孔竟是他为数不多的本真面目。他的领导内心也曾柔软过,信念也曾洁白无瑕过,作风也曾问心无愧过,可真实和正义在政治场这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台上毫无用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善良是这个社会最不需要最无用的秉性。
“想什么呢,哲成?”禹久安吹了吹茶杯上泛着的热气,二十多年的岁月也让皱纹悄然爬上他的面孔,可他依然挺拔精神,看得出年轻时候的俊俏。
“没什么,就是最近局里破事太多,市里开会也多,有点累。”他肆无忌惮的向自己的领导当面发牢骚,在禹久安看来不过是想要被疼爱的小把戏。两人不在同一地点工作,见一面难上加难,这小子自从跟了自己后就把那套惯会惹人怜爱的方法用在自己身上,真是百试不爽。
禹久安微妙的抬眸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的把目光转回文件上,装作不在意的抿了口热茶。
“你是说我开会太多了吗,嗯?”
宋哲成忙摆手,“怎么可能说您呢禹书记,多少人想奉承您还来不及呢。”
禹久安抬头不满的哼了一声,表情没有多大变化,“今年下文件要整顿公检法队伍,再说刚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就辛苦点。还在我这儿发牢骚,被政法的张书记抓到了有你检讨的。”
“您别告诉他不就成了嘛。再说我也只能在您这儿说说这些话,保密,保密啊书记。”宋哲成笑道。
“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别在我这儿发呆了。”禹久安下了逐客令,懒得看他在自己这儿跟自己贫。
“哎,好,我就不在这儿挡您眼了,您忙着。”宋哲成转身离开,刚拽动门把手,却被人又叫回来。
禹久安从抽屉里拿出一罐茶叶,推到桌边。
“这个你拿着。”他突然想起给人留的礼,这可是隔壁□□从福建买回来的大红袍,自己都没舍得喝留给他了,本来想着过几天再给他,这小子今儿就找过来了那就直接给他拿回去好了。
宋哲成一把捞过来,看清了牌子后赞叹自家领导就是有能耐,别人给送的都是极品。“领导,这么好的东西你真给我啊。那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禹久安给了他个眼神,让他赶紧从自己眼前消失。正值两会之际本来市里的规划计划和各种运算报告都得过目,这小子净挑忙的时候来打扰。
“谢了书记。”宋哲成嘴角浮着笑意,连忙跑路,怕再待一秒要被禹久安的眼刀刮死。
禹久安望着他麻利出去的背影,无奈且宠溺的笑笑。
禹久安是一路看着这孩子从派出所的民警到警局局长,他也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自己在公安系统的耳目。宋哲成学什么都很快,经过二十多年的历练早已和当初的傻小子判若两人。谁也想不到在宋哲成心里早就埋下了因果的种子,禹久安是因,宋哲成是果。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命运就像表盘上的指针,不论指向哪里总有一天会让两条路上的人相遇。二十多年前命定的齿轮在两人交谈之时就已经转动,直到今时才堪堪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