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躺下没一会,棺盖开始合上。
周围一切瞬间安静,近在耳边的是彼此呼吸声,我浑身透着不自在,这几天和张起灵相处,对他也熟悉几分,但两人单独在一个空间里还是头一遭。
张起灵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他是睡了还是假寐,干巴巴瞪着眼睛有些难受,我小心翼翼翻了个身。随着我的动作,他也给出了反应,也翻身背对着我。
哦。他没睡。
嘴里的血玉冰凉彻骨,我想吐出来,刚要动作,张起灵跟后背长了眼一样。
“别吐。”
我张张口,他又说:“难受也别吐。”
我也不动了,把玉含得更深,企图用口腔的温度融热它。
张起灵又不坑声了,我合上眼,想着赶紧睡觉,一夜很快就过去,但静悄悄的空间里,他的存在欲加强烈,根本忽视不了。我也不是没和人同睡过,和谢琅一起的时候就没啥感觉,该睡睡,怎么到张起灵这,哪哪都不自在。
腿曲着难受,我小心翼翼的睡正身子。
棺材里楠木的香气并不刺鼻,闻久了还有助眠功能,渐渐地,我沉睡过去。
“棺藏骨,骨生玉……”
“棺藏骨,骨生玉……”
一遍遍的童谣随身环绕,我好像又置身那个梦境,浓郁墨色的,红袄孩童蹦蹦跳跳,小脸红润润的,对我很亲近。他稚嫩的嘴里吐词清晰,不厌烦的重复那六个字,往前走,荡开浓墨,又回头看我,笑意盈盈朝我伸手。
梦境里的我跟在他后面。
孩童笑呵呵地,手勾上我小拇指。
冰凉彻骨。
我倒吸凉气,想缩手时被他握紧,越来越紧,越握越上,直直扣住整个手腕。
孩童力气极大。
指甲细尖。
我感觉到疼,皱皱眉,张口却说不了话,只咽下凉意十足的墨色,泛着焦味。
“棺藏骨,骨生玉……”他又唱了。
我突然头疼欲裂,手腕处越来越疼,尖叫无声后猛地睁开眼,漆黑一团,耳边有微重的呼吸。空间的压迫感使我清醒,脱离梦境的我正被张起灵握着手腕,他的力气不小,指腹虽凉,但比那孩童温度高了不止几倍。
“小哥。”
“你怎么了?”
“我做了个梦。”我深呼吸,慢慢道,“梦里有个小孩,一直唱着歌。”
“棺藏骨,骨生玉。”他说。
“小哥,你——!”我惊讶不是一星半点,他怎么会知道?他也梦见了?
“你睡着后不久就开始唱歌,就是这六个字。”张起灵解释,松开我的手腕。
“我唱了?”
“嗯。一遍遍的唱。”
我明明是做梦,怎么会唱歌?嘴里血玉凉意不退,我不顾他之前的警告,探手取了出来,他也没说什么,嘴里顿时舒服多了,舌头稍微活动下,驱散未了的寒凉。
血玉上都是我的口水,我放在婚服上擦净后握在手里。
张起灵重新躺下,也不知在想什么,呼吸开始沉稳,半晌后,说:“你的梦可能和血玉有关,还记得发现血玉的棺材里小孩子的衣服吗?应该就是你梦里见到的小孩。”
我压根没听,满脑子是,他会说这么多话!
震惊之余思考张起灵话的可信度,对梦有了浅显的分析,最初的梦境就是在发现血玉的棺材房里,刚过去的梦境也是在棺材房,我还含着血玉。
张起灵的话不无道理,只是玉和小孩会有什么直接和潜在的联系呢?我没想明白。
棺藏骨,骨生玉。
意思很好懂,可为什么要这样做?
“如果把中间字位置对换呢。”张起灵偏头说,吐出的字带着温热的气息。
我耳朵动动,“藏和生?”
张起灵:“嗯。变成棺生骨,骨藏玉。”
棺材里如何生骨,死人。骨头里如何藏玉,在人活着时候塞玉,死后玉在骨里。
这就说通了。
“所以那个小孩在死前被人强行塞了玉,放在棺材里,等玉耗尽他的血肉?”我猜测。
张起灵不说话。
“不对啊,如果真因为血玉,一开始血玉并不在我身上,他入梦也该去找吴三省。”我说。话落,脑子联想到什么,求证问道,“小哥,那天晚上是不是只有我睡着了?”
黑暗中,张起灵点头。
他随即嗯了声。我继续问:“如果我不拿玉,是不是就不会做梦了。”
“魂缠人。”
他简单三个字,我明白了,手里的血玉顿时又凉几分。
话语忽止。
张起灵轻轻道:“睡吧。”
我点头,靠近他一点,重新闭上眼。意外的,孩童没有再来,安稳过了一夜后,是棺材板打开的声音,胖子嗓门没收,拍得棺体啪啪响,“天亮了,小夫夫该起床了。”
我皱皱眉,睁开眼。
眼前大亮。
我眨眨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头顶上方,红色的雕梁。
我立马闭上眼。
“小谢?”谢琅见我不动,探头往里看,我缓缓睁眼,适应光亮,看到了他的脸。
鬼事神差的,我偏头看向身侧,张起灵恰好看来,双目相对,他的眼睛漆黑如墨,沉如渊底。他长得白,皮肤好,挺好看的。我禁不住高兴,“小哥,我看见你了。”
张起灵眼眸弯了一瞬。
胖子听了,手在我眼前挥挥,我笑着打开他的手,他肉跟着抖。
他好奇道:“奇了怪了,棺材睡一夜眼睛好了,快起来让胖爷睡睡,说不定能掉个几十斤肉呢。”说着就要上来。
张起灵起身,单手撑着棺沿,灵活跳了出去。我被谢琅扶着,踩着板凳下去,能看见的感觉太好了,不用面对无知的黑暗,我掩饰不住笑意,谢琅道:“眼睛真……”
“嗯!能看见了!”我朝他笑,第一次见到谢琅,有点激动。
能看见了,就不是累赘,进了墓里也不会拖累谢琅他们。
“好,好,真好……”谢琅说不明的表情,“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
“那就好。”
我笑笑,低头看到自己还穿着紧绷的婚服,问他,“我衣服呢?”
“我去拿给你。”谢琅跑出去。
外面云光大开,绿色盎然。我欣喜看着一切,太爽了。
正高兴,眼前一黑。
我吓一跳,不会吧!不会吧!才好一会儿又瞎了!等反应过来才知道是一只手盖在了眼睫上,张起灵的声音随之而来,近在咫尺,“眼睛刚明,不能长时间接触亮光。”
我说好。
-
赵静不见了。
冥婚结束后,吴三省就找不到她了,凭空消失。村子一夕间变成焦炭,只有握在手里的血玉是真实存在。
吴三省他们急着找墓口。
我也能帮上忙了,村子附近就是小溪流,那儿草深的很,我不敢贸然下去。我四处看看,距离我最近的是谢琅,我放了心,手摸上下巴,摸索到颈侧,隔着皮肤挠。
张起灵那时摸我脖子时我有点害怕,怕他看出这张脸是假的。
谢琅给我弄的。
短时间不难受,时间长了又闷又痒,以往都是一天卸一次,这都过了两天了,着实难熬。我挠了挠,继续找。
远处,潘子深思。
-
墓口无比隐蔽,老狐狸找了一天都没找到,临晚,生火过夜。
我啃着压缩饼干,看着火光跳跃。
吴三省点了跟烟,说:“潘子,你等会带人再去赵静家找找。”
潘子应下:“行。”
他也不休息,起身直接到我面前,“小谢,你跟我去。”
“啊?哦。”我懵了几秒,起身。
吴三省看过来,和潘子对视一眼,吸了口烟又看向别处。
谢琅道:“我也去。”
潘子说:“你歇着,晚上守夜。”说完,示意我跟上他。
我看向张起灵,他微点头。
胖子神色有些重,拧着眉头盯着火,难得那么安静。
赵静家黑乎乎的,连只老鼠都看不见,潘子打着手电往里探寻,突然手腕一转,手电光直直照到我脸上。我反手挡开刺眼的光,再睁开眼时,黑洞洞枪.口对着我。
“潘,潘爷?”
“摘掉。”
“什么东西?”
“你脸上的人皮面具。”潘子说,食指扣上扳机,“快点!”
被发现了!
我咽咽口水,思索着摘还是不摘,潘子明显想灭口。
他们怀疑我。
那谢琅?
我来不及想太多,潘子的枪.口又近几分,我屏住呼吸,抬手摸上下颚。
假皮粘着真皮,撕裂般的疼。
谢琅说,这面具最多戴三天,时间久了脸会跟着烂。
撕掉后,我直视他。
潘子枪.口歪了歪,手电光怼着我脸,看清后,蓦然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道:“小三爷!你是小三爷!你怎么会?”
小三爷是吴邪。
我说:“潘爷,你认错人了。”
潘子愣愣看着我,瞬间放下枪,高兴的来回转了几圈。
我不明所以。
吴三省他们方向传来声枪响,潘子神情凝住,一把拽过我往那边跑。回到目的地后,他把我往前一推,迎上吴三省投来的目光,他正要说话,看见我,同样不可置信。
“小邪!你怎么在这?”吴三省揉揉眼。
“三爷,他是小谢。”潘子道,“他是戴了人.皮.面.具的小三爷。”
“小邪没死!哈哈哈小邪没死,快,三叔看看。”吴三省激动起身,抓着我的胳膊一顿看,似在确认,“是我家小邪,上天保佑上天保佑,保我吴家吴邪化险为夷平安归来。”
我退后一步:“三爷,我是小谢。”
吴三省想摸我头,我让开,看向谢琅,他一直低着头。
胖子和张起灵不在。
“谢琅,你说!这究竟怎么回事?”吴三省质问他。后者埋着头,黑发被火光照红,许久他才仰头,对上我真实的面庞,忽而笑道,“看久了面具,真就忘了你原是吴邪。”
“……”
“你是吴邪。”谢琅道,“小谢是我弟弟,他死在了爆炸里。”
“所以我的脸?”
“是他。”
谢琅和弟弟谢钰跟着吴三省一起下墓淌险,那场爆炸里,他们跑得慢,落在了后头,眼看要被火光吞噬,他被吴邪拽了一把,脱离了危险,弟弟并不幸运,尸骨无存。
吴邪护着他,让他只受了轻伤,自己却失忆瞎了眼。
谢琅拖着吴邪从废墟里出来时,天空雾蒙蒙的,没多久听到了吴家小三爷去世的消息。彼时他看着病床上的吴邪,心里有了不成文的想法,反正他失忆了不记得。
我说他不是吴邪,谁也不知道。没想到,真相来的如此快。
谢琅自嘲笑笑。
吴三省又气又喜,拉着我不放,说实话,我对他的亲近很不适,毕竟我是失忆的吴邪。谢琅不吭声,默默看着地面,情绪少有的低落,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僵着。
胖子老远唱着歌过来,嗓们划开夜色,等看到我后,眼睛蹬时像铜铃,揉了又揉,“我怕不是在做梦,大晚上的我怎么看见天真了,他走这么多天终于来看我了。”
“死胖子!”潘子气得一巴掌过去,“这是小三爷,活的!”
“真的假的!不可能啊,天真明明没——”胖子话音缓缓低下,绕着我走了圈,甚至上手捏脸,“热的!这不可能啊,小天真你怎么从爆炸里逃出来的,活着也不来找我。”
他手劲不小,我拍开他,“死胖子,手没个把稳。”
张起灵很淡定,抬起手电在我脸上晃了晃。
谢琅把事情原委又说了遍,胖子直接一拳闷过去,然后抱着我不撒手,老泪纵横的哭苦。我眉毛拧成了疙瘩,推开吧怕他伤心,不推吧还有点尴尬,左右不知怎么办。
谢琅道:“三爷,你们怎么发现的?”
吴三省烟不离手,说:“面具很逼真,却没有容色变化。”
谢琅了然。
夜色更深,吴三省他们也不再说话,都看着我,搞得我只有闭上眼装睡。
谁料装着装着真睡着了,孩童没有来,却梦见了那场爆炸,黑暗墓室里,危险逼近,我甩开张起灵的手,往后拉了谢琅一把,黑雾弥漫时好像看到张起灵波澜不惊的脸上闪现焦急,以及一声——
吴邪!
-
我是被颠簸晃醒的,睁开眼看到外面无边的绿色,侧面是张起灵沉静的面容,他坐得很直,嘴角平缓,漆黑的眸子闭着,像是睡着了。我看了阵才反应自己是在车上。
“醒了。”张起灵开口。
我吓一跳,揉了揉脸,好奇道:“我们从村子出来了?”
“嗯。”他话很少。
副驾的胖子听到我们说话,回过头来,眼眯成一条缝,“天真你醒啦。”我点头,慢慢习惯他的称呼。
胖子看向张起灵,笑说,“我还奇怪小哥对你不一样,原来早就知道你是小天真了,瞒得真久,一点风声也不透露给胖爷。”
张起灵睁眼,看往车外。
我更好奇了,问他:“小哥,你怎么会确定我就是吴邪。”
半天没等到回应,胖子耸耸肩,道:“咱们小哥,能干话少。”
我也了解了,对他的回答不抱有希望,正要转个话题问谢琅去向时,张起灵头转回,眼睛对上我,不偏不倚。
我突然有些紧张。
“吴邪,你不会死。”他如是说,似一个永远会兑现的承诺。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可我相信他,至少现在我不会死。
车子慢慢开上正路,第一时间去了医院,吴三省潘子胖子他们忙里忙外给我挂号找医生,张起灵默默陪着我。
谢琅消失了。
我挺感谢他,如果没有他,我可能就葬身废墟了。医生对我的失忆没查出什么,索性也不妨碍生活,吴三省带我回了吴家,见到了他们口中我的父母,可能是血缘如水,看到他们花白头发,我眼睛止不住的酸涩。
吴三省还带我去了吴山居。
张起灵站在门外,被阳光偏爱,淡淡的不容人忽视他。
“小哥。”
“吴邪,你回来了。”
之后,有个叫解语花的上门,自称是我发小,还说我小时候戏言长大要娶他。他估计是开玩笑,张起灵却黑了脸,一遍遍摸着黑金古刀,好像下一秒就要抽刀杀.人。
对了,还有黑眼镜,看着挺不着调。
未知的记忆里人物串联不起来,我其实挺烦的,不过张起灵说不着急,他陪着我。有时我想我和他究竟什么关系,朋友?像也不像,张起灵身上有很多不解的谜团。
几天后,吴三省让人送来了血玉。
我有些犯怵,毕竟那小孩挺缠人,扰人睡眠。从村子出来后我问过吴三省怎么不找墓了,他说没必要,他们一开始的目地不过是想找让人起死复生的办法,现在人没死,办法不办法就不重要了。
我把孩童的歌谣跟他说了,吴三省思索几秒,猛地一拍大腿,直说碰到骗子了。
棺藏骨,骨生玉的后面还有一句,是:化骨为玉,方能起死回生。
骨这玩意化不了。
那么玉也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我握着血玉,凉凉的似有回暖,应该给小孩子超度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