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慕 第3章 第 3 章

谢兆谢知微，北梁史上最年轻的刑部侍郎。

丁县丞不敢怠慢，人才露了头，他就蹬蹬蹬跑下去见礼，“侍郎大人！”

紧随而后的宋掌柜则是直接跪了下去。

谢兆免了他们的礼，身后随从递来烫金的牌子，他带着鼻音淡声道：“丁县丞，这个案子由刑部接手了，把你的人带回吧。”

丁县丞心生疑窦却不敢多言，连牌子都只是略扫了眼就忙交代了，“是，下官这就带人走。”

谢兆不再开口，径直往二楼去。

宋掌柜犹豫一瞬，跟在了最后面。

丁县丞来，想是得了东家那头的指示，此间情况应该没他担心的那么严重，待明日做了证据再在大狱找个死囚安上罪名处死，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幕后之人自有东家私下处理，四殿下若趁机发难亦是死无对证，更不至于因此翻脸。

两全其美的事，偏偏刑部来了，来的还是这位……

“管事的是谁？”

兀自思索间，忽听这声音，宋掌柜哆嗦一阵，小跑上前，“大人，草民是这里的掌柜。”

谢兆转身望过来一眼，“说说情况。”

宋掌柜被这一眼瞧得心里发虚，只好挑重点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并刻意模糊几人死后模样，“大人，情况就是这样，定包房的客人都是不喜有人打扰的，所以除了固定几个候着的丫鬟，其余人都在下面忙活，今日过节，店里客人比往常多，确是有招待不周之处，可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实在是……”

谢兆垂头看了眼盖严实的白布，吩咐旁边亲随，“去拿今日包房客人的名册。”

宋掌柜闻言忙将人往下面领，“您请随我来。”

谢兆将手炉搁在一旁，挥手让部下开始干活，自己则不知从哪顺来根签子，轻轻挑起白布一角。

这死状……

谢兆心跳微乱，又掀开其他的，甚至丢了签子直接用手在三人面部摸了许久，方才确定了什么，但随即仿佛有什么地方想不通，粗粝指尖在额头鼓起处轻轻压了下去。

十分柔软，并不似……

“你干什么的？住手，你不准动！”

忽而一道女声气急败坏自斜下里传来，谢兆动作顿住，随即不慌不忙收了手，站起来，扭头看过去。

祝柔原是被哄着迷糊睡了过去，可这一遭悲伤过度，没几息就惊醒，她心中惦记给家人料理后事，便央着姜安带她出去，姜安拗不过，只好依着她，没想到却碰上有人正对他岳丈一家不敬。

未及探明情况，妻子祝柔先绷不住，待到那人看过来时，姜安忽的心头大震，高声喊了句“谢大人”，便连将妻子往身后挡，“大人见谅，此乃下官岳丈一家，不想进京探亲却遭此厄运，内人急火攻心忧思过甚，言语不敬冲撞大人，您大人大量，千万别同她一般计较！”

祝柔躲在丈夫身后低着头，眼中已然噙满泪水。

“原来是姜主事，无妨，”谢兆重新拿回手炉，他仿佛早已知道死的是谁，言明，“此间事已由刑部接管，待到案件明了，自会将尸身送还府上。”

祝柔不甘抬起头，想说话却看见丈夫躬下去的腰身，终是抿住唇，复低头，泪珠子便直直砸到了脚边。

“还请大人，”祝柔鼓起勇气，在丈夫准备退走时说，“留我父母兄弟全尸。”

“自然。”谢兆不多话，却字字有声。

宋掌柜拿到名册后重新回到二楼，入眼就见姜家这位妇人仿佛对峙般低头站在谢兆对面，他担心有什么节外生枝，便赶忙跑过去躬身道：“谢大人，名册都在这了。”

谢兆从亲随手中接过来，并吩咐其带姜安夫妇去隔壁问话，之后翻开册子逐字查看，像是在特意找着什么。

宋掌柜在旁边大气不敢喘，他在这家店干了三年，基本摸清了平京城大小官员的脾性，独独这位他最难笃定。这位侍郎大人身份地位极特殊，干的这份差事在市井也有不少说法，三年来他们打交道的次数屈指可数，是自去年入冬后才相对多了起来——也不过他到店里，在一楼挑个最角落的位子，坐下简单吃两碟炒菜，并一壶茶，主食都未曾要过。

仿佛真就跟别的大人那般，散值后不愿回家面对夫人小妾，来包间里躲清闲。

可他即不进包间，也尚无家室。

有不识其身份的客人见他气质卓然过去攀谈，他也能侃侃而谈，反观知道他是什么人的，却都绕路而行。

宋掌柜曾亲自去招待过，与谢兆聊过几句，其人话虽不多，却很会递话头，言谈间让他漏了不少店中情况，偏他似被灌了**汤，当场根本没察觉，事后回想方才恍然。经了那一遭，谢兆再来店里，他就不主动往跟前凑了，只吩咐店小二好生招待莫要怠慢。

再之后，谢兆就不来了。

宋掌柜对此更加拿捏不准，日夜提心吊胆，连见到酷似其身形的人也要张望一阵，这事根本不敢向东家汇报——他吃不准当时到底漏了多少给谢兆，更不知道这位哪哪都特殊的侍郎大人会从他那些话里咂摸出多少秘密。

不过这件事一日未挑明，他便还可苟活一日。

那名册无甚不妥，只是少了几个名字而已。宋掌柜再次回想，两本名册做了非常明显区分，他一定没有拿错。

“宋掌柜。”

宋掌柜一颗心蓦地升到嗓子眼，腰弯了下去，“侍郎大人。”

谢兆合上册子，却不打算返还，而是状似随口一问，“这上面，怎的不见吏部的王泽忠王主事？”

宋掌柜后背霎时浮起一层薄汗，“这……王主事是今早才叫人来店里定的，想是当时情况匆忙，还没来得及录入，”继而又小心赔笑，“大人见谅，今日店里客人多，我们人手又不够，期间疏漏难免，但通常打烊后我们会再核对一次。确实不是有意没写上去的。”

不知这话谢兆信了几分，总之他没有继续问。

正这时，忽有部下来报，“大人，有发现！”

宋掌柜一颗心根本撂不下去，偷眼循着这人来的方向看回去，发现是最里面的一间小包房，他记得清楚，房间是三日前订出去的，来订房的乃是户部尚书薛崇贵府上的小厮。

只怪他今日实在忙，竟连薛府人何时上门都未曾察觉。

“大人……”

部下凑近，与谢兆耳语几句，谢兆听罢，招来两位女部下，“过去问问。”

薛府在平京是有些根基在的，虽家风尚俭，却并非清苦，因此那日来人订房，宋掌柜未曾多心，小包房只是相对来说，实际要招待一场家宴还是绰绰有余的。

既是家宴，怎还特意招了女部下去？

宋掌柜视线偷偷跟上，须臾便隐隐听见远处那小包房中传来不小的摔砸撕扯声。

“放肆！你们……你们胆敢……”

之后忽然没了动静。

不多会两个部下拖着个喝得烂醉的女子出来，帷帽草草遮住半张脸，走近时，宋掌柜壮着胆子扫过去一眼，心里蓦地“咯噔”一下。

他从纷杂的记忆中捋出去年开春，薛家找回了走失多年的嫡女。他记得非常清楚，那次薛家破天荒花了不少银子欲请人上门做饭，找到他这，他拒绝了，因为水玉楼自开业起就没有过这种先例，但后来不知东家如何知晓，连夜递来消息，让他答应。

他因此曾远远瞧见薛府这位失而复得的嫡长女，彼时其帷帽遮身，隔绝一切窥视，只听闻此女容貌不凡，比之她那已然过世多年的母亲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尚书大人进京时早有续弦，原配容貌如何，不得而知。

而此时宋掌柜亦不敢细瞧，仅拿余光分辨，身形依稀同旧时所见别无二致，薄纱下的脸若隐若现，惊鸿一瞥，瑰姿艳逸。

醉酒时尤甚。

仿佛察觉到这番打量的目光，谢兆的视线随之追了过来，宋掌柜立时如芒在背，头垂至更低，俩眼一闭，再不敢乱瞟。

谢兆随即瞧向那醉鬼，名册方才看过，订房间的是户部薛家，却不知为何只来了她一个。

欲说话，之前派去问话的亲随过来，将整理好的说辞呈递到谢兆面前，“大人。”

谢兆垂眼，看册子上的一问一答，基本都是姜安在说，妻子祝柔却鲜少回话，不似方才那对峙般的倔强模样。

忽然一记响亮的酒嗝，浓重的酒气紧接着散开，谢兆不悦抬眸，望向这位待处理的可疑醉鬼。

然而醉鬼此刻迷迷瞪瞪，仿佛根本不知今夕何夕。

跟着又像隐约察觉到什么，醉鬼开始胡乱挣扎，嘴里念念有词，听不真切。

挣动半晌无果，谢兆摆手，“去让她醒醒酒。”

部下重新将人拖回包间，谢兆转而叫来宋掌柜，“姜安夫妇来时，你一直在场？”

这话方才已经答过，再被问起，宋掌柜免不得重新打起精神，“回大人，没错，草民从事发便守在这，至姜主事夫妇来时，确实未曾离开过。”

“劳烦掌柜，再把姜安夫妇来时的表现详细说与我听。”

宋掌柜不知侍郎大人从这星点之中看出了什么，自己心中却也没个计较，一时拿不准主意，犹豫几息，还是照着先前的，尽量一字不漏地重复一遍。

“你的意思是，当时死者身份只有你们在场几人知晓，他夫妇二人却在店门已经关闭的情况下，不顾阻拦强行冲进来？”

宋掌柜点头，“伙计们认得姜主事的脸，不敢多造次，推搡两下便让人进来了。”

“期间是否有知情人离开？”

宋掌柜想起几乎在同一时间离开的伍账房，摇摇头，“不曾。”

谢兆捕捉到了宋掌柜的迟疑，却并不继续追问，低声吩咐亲随让姜安夫妇先行离开，“着人盯紧姜府，任何风吹草动都要上报。”

“大人！”

谢兆转头，听部下汇报说，里面醒酒的人正耍酒疯，“她吵着要见您。”

不知因何而独自在酒楼买醉的闺阁姑娘，她们即使同为女子，也摸不准怎样处理得当，万一哪下收不住磕了碰了，计较起来也是笔官司。

“侍郎大人留步，”宋掌柜见谢兆抬脚就要往包间去，忍不住出声提醒，“大人有所不知，那是户部尚书薛大人家的千金，幼时走丢，是去年开春才辛苦巡回……”他话未说尽，但要表达的意思倒是明了——您办您的案，可千万别牵连我们酒楼。

谢兆道了句谢，毫不迟疑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