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宫殿顶上有着一层薄雪,初升的日光照到上面一闪一闪的,像是小型的光源。赵公公被这光刺到,向后退了几步,站在阴影下。
远处跑来一个小太监,三步并作两步,很快便上了御书房门前的台阶,见着赵公公后朝他走去,低眉顺眼道:“公公,中书令王大人求见陛下。”
赵公公摆摆手,低声道:“你先请王大人到偏殿等候,陛下正在里面与人商议要事。”
“是。”小太监得了吩咐后不敢耽搁,迅速离开。
此时的御书房内则是一片安静,完全没有商议事情的声音,皇帝在位置上翻着奏折,堂下的宋舒棠垂首站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响起声音。
“宋爱卿,兵部侍郎一职不知你意下如何?你不必过多忧虑,只需告诉朕你愿不愿意担任兵部侍郎一职便可。”
宋舒棠心中百转千回,经过前几日的事后她本以为皇帝不是真心想让自己担任兵部侍郎,但眼下看来似乎又不是如此,帝王心术实在难猜,皇帝对自己态度如此模糊,就算成功当上兵部侍郎也只怕不会顺利,届时受到刁难也不知道皇帝会不会帮助自己,与其赌这一份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不如按计划行事。
宋舒棠就地跪下,毕恭毕敬道:“陛下,兵部侍郎一职举足轻重,微臣才疏学浅,恐难以当此大任。”
“哦?既然如此,那工部侍郎、吏部侍郎等职如何?”
竟都是实权?太奇怪了,皇帝到底想做什么,这几个职位不管是哪个都必然会被朝臣反对的。
“陛下,微臣知您的看重,但微臣心中实在惶恐,恐力不能及。”
“爱卿不必过谦,朕心中有数,朕相信你定能做好。”
“可是……”
“爱卿再三推脱可是有其他心仪之处?”没等宋舒棠说完,皇帝直接打断她,眼中神色晦暗不明,“抑或是爱卿并不想离开御史台,或是……想要其他赏赐?”
“微臣不敢欺瞒陛下,确有一事所求。”
“爱卿直言便是。”皇帝语气平和,眉眼间也带上几分笑意,如同一位长辈一般和蔼,但底下却隐隐隔着一层。
宋舒棠却觉得这语调更加令人生寒,压下心中不安道:“微臣此前前往燕州等地时发现地图有些许错漏,又翻了案卷,发现之前几年各地均大大小小出现过灾害,恐也是这一原因导致错漏。”
“那依爱卿看应当如何,爱卿所求的莫不是让朕令各地提前重新勘测地形绘制地图?但这不算什么恩典,而爱卿及时提出此事,朕应当予以奖赏才是。”
“陛下误会了,微臣从小便对大夏山河心生向往,但奈何造化弄人,一直没有机会,而今斗胆向您求一个绘图的差事,让微臣在游览山水之时仍能为大夏做点力所能及之事。”
皇帝的手指按着节拍落在桌上,紧盯着宋舒棠,末了轻笑一声:“朕记得这御史台的职位是爱卿好不容易求来的,而今爱卿却要主动放弃,领那一个不知所谓的闲职,爱卿就不觉得遗憾吗?”
“微臣并不在意官位一事,只要微臣还是大夏官吏,便能为百姓尽心,那不管是什么位置微臣都甘之如饴。”
“可其他位置更能发挥爱卿的才干,不是吗?若爱卿就此放弃未免太过可惜。”
“陛下,微臣并不是此生就此度过,绘制大夏地图只会是微臣为官履历上的一段过往,希望臣今后回京时陛下仍能给臣一个机会,让臣得以为陛下效力,为百姓效力。”宋舒棠不卑不亢道,“而且微臣此行也完全不需要只做绘图一事,大夏各地的风土人情也需要有人记载,若陛下愿意,臣也可再顺路做点什么。”
皇帝闻言眼中笑意深了几分,情绪外露些许:“爱卿一片赤诚之心,朕自然没有不应予的道理。既如此,爱卿这段时日便好好休息,也不必上朝了,逛一逛这京城,过几日自会有份圣旨交到爱卿手上。”
“谢陛下恩典。”宋舒棠行礼谢恩。
“不必多礼,退下吧。”
“是。”
……
皇帝的速度很快,不过两日圣旨便到了宋舒棠手上。
“宋大人,接旨吧。”
宋舒棠顺势起身,眼尖地发现了赵公公手上的圣旨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似乎要厚上一些。
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没能瞒过赵公公,他将圣旨收起,使得看上去与以往的并无区别,意有所指道:“宋大人,这圣旨包含了陛下对您的期望,还望您仔细研读,妥善保存。”
“微臣定当尽力。”宋舒棠当即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接过赵公公手中圣旨,又安排人送赵公公一行人离开。
“对了,宋大人。”赵公公的脚还没迈出院门就又回过头来。
“公公可是有何指教?”宋舒棠谦逊回道。
“指教不敢当,只是咱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忘了一件事告知您一件事。”
“公公但说无妨。”
“陛下忧心您此行安危,特意指派了几个护卫与您同行,想来晚些时候便能到府上。”
“多谢公公告知,还劳您替微臣谢过陛下。”
赵公公微微点头:“这是自然。”
待赵公公离开视线,宋舒棠便清了院子里的人,又回到屋内关上门后方才打开圣旨。
她方才的感觉没错,赵公公交到她手中的是两份圣旨,她目光迅速扫过没被念出来的那一份,看见上面所言后瞬间明白了另一份圣旨上有些怪异的地方。
明面上的那份乍一看十分正常,主要内容是安排她前往大夏各地勘测地形与记录风土人情,但其中有一点颇为怪异,那份圣旨除去这些工作应有的职位外又给她挂了一个四品官的虚职。
她当时听见时便觉得有些奇怪,但非要说这是皇帝对她的补偿也说得过去,而今见了另一份她才总算明白了其中含义.
另一份圣旨上言明宋舒棠此行还需担任起黜陟使的部分职责,即考察地方官吏以及其政绩情况,但她并没有直接处置官员的权力,简单来说便是暗访,结果直接上报给皇帝。
这一份圣旨倒是给了自己更多的便利,想来此行会更加顺利,只是……皇帝派的护卫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得想个法子将他们甩掉,不然也是处处受限。
宋舒棠将圣旨收起,而后推开房门,见夏琦在院门守着唤了声:“夏琦。”
“小姐。”夏琦听见她的声音后走到她身边。
宋舒棠凑近她耳边:“我需要出去一趟,你去桐桐的院里,若有人寻我便让桐桐替我推脱。”
“是。”
……
城西民居处,一位身着粗布衣裳的女子手上挽着菜篮,头上包着布,还有几缕头发落在脸上,她熟门熟路走到一处院门前,把门推开后又关上,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
女子将菜篮放在灶台上,而后才推开屋门,一进去便见里面已经坐了几人。女子用手将头发别到耳后,眉眼弯弯笑道:“我来迟了,还望各位不要介意。”
“快坐吧,时间紧急。”
宿青声音略带冷意。
“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宿青你不要这么冷冰冰的嘛,这次是因为被事情绊住才来晚了。”
华以蕊一边说着一边坐到宋舒棠旁边,热络地看着她:“姑娘,好久不见。”
“行了,别聊了,这次叫你来是有重要事情,不是让你来闲聊的。”宿青深知华以蕊的德行,若是不打断她,她能一直聊下去,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华以蕊一脸郁闷,对自己没能接着说下去有些遗憾,哀怨地看着宿青。
宿青却没管她,而是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宋舒棠,见她点头后明白这是让自己来说的意思,对着华以蕊道:“姑娘过两日要去云州,正好你也要回去,届时你们同行。”
“行。”华以蕊一口答应下来,“姑娘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云州做什么,可要我帮忙?”
“我领了差事,要重新绘制一份大夏地图以及顺路记载各地风土人情。”
“欸?”华以蕊一脸疑惑,“我记得姑娘不是在御史台任职吗?而且上次去燕州时应当是立了功的,这怎么突然就被放逐了。”
“难道是因为上次被诬陷的事!”华以蕊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抓在宋舒棠胳膊上,“可那不是查清了吗?难道我们这边的人没吵赢那群书生,他们人太多了让皇帝不辨黑白了!”
“没有没有,你先冷静一点。”宋舒棠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安抚她。
“华姑娘,我们这边赢了的。”
一道弱弱的声音响起,华以蕊此时才注意到角落的于瑞。
于瑞见她看过来面色通红,吞吞吐吐地为自己辩解:“姑娘一开始就给我们支了很多银两,我们的书肆发展得很好,人也多。在得了命令之后那群书生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他们只知道找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写些文章,但我们这边不仅能有文章反驳他们,还有一些叔叔婶婶天天上他们门口指责他们。”
“真的?”华以蕊将信将疑地问道。
“真的。”宿青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
但华以蕊没搭理他,而是看向宋舒棠。
宋舒棠微微点头:“于瑞说的都是真的,这也不是什么放逐,是我自己求来的差事。”
“为什么?”华以蕊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这是我多方考量后做的决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也不知道世家下次会想出什么招式来对付我,与其留在京城与他们斗智斗勇倒不如以退为进,远离京城,让他们无计可施。”
“那计划……”
华以蕊心中满是疑虑,若是宋舒棠离开,那朝堂上的事又该如何,之前制定的计划又该如何实施。
“别担心,计划不变。”
“可姑娘都不在了,我们的人又该如何安插进朝堂?”华以蕊心直口快,直接问了出来。
“我在与不在并无区别,甚至我不在的话还更方便推进计划。”宋舒棠见她仍是疑惑不解,解释道,“将人安插进朝堂本就不需要我,只是需要对那些高官投其所好罢了,京中的信息网已经很完善了,就算没有我也可以顺利做成这些事。若是我留在京中,定要时时防着世家,你们也难免会受到我的牵连。”
“要达成我们最后的目的,必须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要让天下成为天下人的天下必先了解天下,了解天下人。只有从实际情况出发,才能更好地提出对策,找到方法。”
“这件事不是夺权那么简单,不是说直接将权力掌握在我们手上就能达成目的,我们得让权力掌握在天下人手上。在此之前,对天下有一个完整的了解是必要。”
华以蕊表情有一瞬空白,宋舒棠也知道这事急不得,便道:“没关系,不用着急,有时间多去孙夫子那听他讲课,届时你自会明白。”
“姑娘,”华以蕊哑声道,目光灼灼,“虽然我不能完全明白您在说什么,但我知道我们做的事是为了更好的未来,为了以后人们不必在经历这阶级森严的时代。所以说,我相信你,相信你一定能带我们走向那个未来,或许未来某一天我就会明白你话中含义。”
宋舒棠温和一笑:“你会明白的。”
“嗯!”华以蕊重重点头。
又具体商讨了一些细节后宿青将人送到门口,回来时便见宋舒棠靠在椅子上,神色间有着显而易见的疲倦。
“姑娘?”
宋舒棠抬眼看他:“都走了?”
“嗯。”
“宿青,我跟你说过的,就算再忙,你们也要抽出时间去夫子那听课,这件事很重要。”
“我知道错了。”宿青从善如流,“之后我会亲自监督这件事。”
“行了,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
出门后宋舒棠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空中又飘起了雪。不知为何,她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脚下步伐加快。
二人一路上都默不作声,直到隐约看见宋府后门宋舒棠才道:“就到这吧,不必送了。”
宿青点点头,却在宋舒棠打算离开时靠近一步。
宋舒棠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正打算询问便听见宿青的声音。
“那边树下有人在等着姑娘,我看姑娘进去了再走。”说完,宿青便朝后退了两步,脸上是兴味的笑容。
宋舒棠视线移过去,果然在离宋府后门不远的地方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但离得有些远,那人穿的又是黑衣,在这夜色下她实在是看不清样貌,但宿青既然肯放心自己一人,结合自己认识的人,想来只能是他了。
在宋舒棠朝那边走过去时,那人走出树下,饶是看不清样貌宋舒棠也能感受到那人正深深的注视着自己。
走到了足够近的位置,宋舒棠停下脚步,几步之外果然是许久未见的孟明远。
二人静默着,谁也不曾主动开口,耳边只余风声呼呼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