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乾一边向尉迟玉的小腿上着药,一边絮絮叨叨:“这个草药是我从你家院子里现找的,应该可以治伤,我们先姑且应急处理一下,等到之后再好好……”
话音突然停住了,尉迟玉抬头看看戛然而止的傻小子,低头瞅了一眼。
哦,原来如此,伤口复原了。
他心里一阵难受,早不好晚不好,偏偏这个时候好了。
他不动声色地把右腿抽了回来,嘴上一字一顿地说道:“啊,你看,你找来的药果然是很好用的,这都痊愈了,程少爷名不虚传。”
“……”
程乾收回手去,虚空握了握,竟是摇了摇头:“拉倒吧,分明和我没有关系。现在我相信了……你说的……放着不管也能好。”
尉迟玉嘿嘿笑了几声,这倒是让程乾有些不习惯了。
“你……别笑啊。”
“嗯?”他抿抿上扬的嘴角,眨巴着眼看着程乾道:“我不可以笑吗?”
“不要笑我就行……其他时候……”他看着程乾不时瞅自己一眼,眼底像有流光的影子,左右转转眼珠说道:“其他时候,你还是多笑笑吧……那个……你笑起来,好看。”
尉迟玉的假笑凝固在脸上。
这个人真是随口一句就语带调戏,果然是先天的浪子纨绔。
他正要说话,只听得一边传来声音。
“少爷……咳……大祭司?大祭司您在哪里啊?”
程乾急忙拉着他向草丛深处躲了躲,尉迟玉看看他发间的草叶子,心道你为什么躲得这么熟练啊。
“你……”
“嘘!”程乾急忙伸出一根手指竖在他的嘴边,若即若离,像是他再俯身向前一点就会碰上。
尉迟玉有些想笑,他向后撤了撤,用气声道:“你这是干什么?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还非得这样躲起来?”
“哎,你不懂。”程乾一副经验满满的模样道:“瓜田李下,容易让人误会。”
“是吗?”他听见自己笑出了声:“可是哪来的瓜?哪来的李?本来没什么,你这样带着我往草丛里一钻,出去衣衫不整的,岂非……”
他抬手把程乾头上的草叶呼噜下来,“更容易惹人误会?”
程乾卡了壳。
他提提嘴角,自己率先站起身来钻出了草丛,回身的时候笑道:“无妨,有什么好误会的?我又……”
说了一半,他却顿住了,半晌没出声,在原地像是在想什么,还是摇摇头先一步迈了出去。
外面的小厮正满世界地找他,尉迟玉听见自己说道:“我在这儿呢,别大声喧哗,吵着别人。”
“迟余?你又发起烧来了,别怕,我在这儿呢。”
迟余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天光大亮的屋子,陈设与他刚才记忆中的事物全然不同,像是另一个时空里的世界。
他轻微一动,便是天旋地转,他扶住脑袋,看向面对着自己的那人,开口唤道:“程乾?”
话音一出,他便听到了自己磨砂一般的嗓音,听起来像是含了一把草在嗓子里,有些吓人,他闭上了嘴。
“先给你放一个冰袋,会舒服点儿,我们再等等看,要是还没退烧,我就再把大姨那个混蛋叫来。”
程乾语气吓人,手上却格外轻柔地把一个冰凉的东西放在迟余头上,甫一接触,便像是落入了清晨干净的湖水中,迟余觉得头脑的昏沉似乎都好了不少,他睁开眼睛微微笑了起来。
“你别折腾老板了,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啊。再说我这个……确实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好全,只能是退了烧,烧了再退。”
程乾看着有些沮丧,坐到床边后,两只眼睛有些暗淡下来,他问道:“那……这样的罪你还得受多久啊?”
迟余抿抿嘴,这人是看着神情恹恹像是不开心的样子,和刚知道自己能当爹的时候可谓是截然不同。他道:“不多,最多也就两个月吧。”
“两个月?”
程乾惊讶道:“这么快?”
迟余笑出了声:“怎么?想多折磨我一会儿?真是上辈子欠你们爷俩的。”
“不是不是。”程乾急忙摆手解释道:“没有,我就是……就是没想到,我以为只是不用挨够十个月……”
迟余点点头:“那确实是不用。”
程乾手忙脚乱地比划了一会儿,像是松了口气,却很快又愁上眉头,像个看到了肉骨头刚想奔来却又眼睁睁瞧着骨头被人扔进垃圾桶的落水小狗:“但是你还有这么多天要熬……都是我不好。”
“嗯。”迟余直白道:“当然是你不好。”
程乾脊背僵直了,有些迟缓地扭过头来,像是没料到对方会这么直接。
迟余心里更加舒坦,他伸出只手戳了戳程乾的大腿:“哥哥,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我……”
“收收你的愧疚,事情已经这样了,更何况……我自己潜意识里一直都是愿意的,这不能怪你。”迟余正色道。
回忆起一部分往事的前任大祭司面色如常,对着时光缝隙中遗漏下来的一段情感和那个人伸出了手:“过来,躺在我旁边。”
程乾:“?”
这个态度,你是不是多少有点……有点攻气十足了?
但是程乾还是乖乖躺在了一边,摸摸苹果精的头:“那我就陪你一起熬过这两个月,有什么不舒服,任何时间都记得要找我,反正我可以天天待在家里,啊不过你放心,在家我也养得起你的。”
迟余挑挑眉毛:“我没说不信啊?你自己心虚什么?”
程乾像是有些挫败,眼睛在迟余身上流转几下,叹口气道:“不过几天,我觉得你和我的时间流速好像都是不一样的,似乎你一直在飞速地成熟,性格一会儿一变,我都有点不适应了。”
“是吗?”迟余轻声道:“可能是你的错觉吧。”
虽然自己还没有把从前的每一桩事都完全想起,但一些关键的片段,在苹果精的脑中还是留下了雪泥鸿爪。
比如后来自己是怎么目送那样一个从未出现在他生命中,却直接改变了他所有生命轨迹的黑衣少年,一步一步走出禁锢着他的尉迟府大门的,自己是怎么有机会就做出一些符咒傀儡放在屋子里,自己跑出去到程府和他玩儿的,以及……
一朝败露,父亲是如何视程乾如洪水猛兽,再不许他接近此人,并将整个尉迟府上下包围地像个严丝合缝的铁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尉迟家出了什么天大的祸事。
怎么不算是祸事呢?
他搂住程乾,抿抿唇。
对于他父亲而言,没有什么比忽然发现自己的儿子真正的模样更可怕的事了,一个闹不好,说不定这整个尉迟府都会被天神降下惩罚。但其实最重要的是,他不能坐视不管,让自己的亲生儿子走了当年自己的老路。
在外人看来,许是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但迟余心里明白自己的行为对父亲的冲击和那一向权威之人心里难得一见的恐慌,即使是在上辈子他也是明白的。
没人比他更懂父亲,因为他们在面对灵魂的永生和神明的眷顾之时,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凡尘俗世的快乐。
即使会落得一个死后万劫不复,被凡人唾骂的罪名,他们也不能容忍一生都奉献给虚无缥缈的所谓天神。
如果天神真的爱世人,真的关心人间琐事,为何不在凡人最需要他们的时候显灵?而只会高高在上地对世间之物颐指气使。
迟余一直都觉得有些违和,直到他身边从天而降一个程乾,这所有的疑虑和猜测才真正变成现实。
神与人不是同种生物,他们之间不存在谁对谁负责,谁求谁得报的关系,只能说是,上位者心情好了,或许会帮帮你,但不帮又能怎样?
而大祭司这样一个职位,也不过是神向世人表现出来的一种态度,即有人能以鄙薄之躯,得被神恩赏召见之幸,仅此而已。
迟余记得,在自己和程乾聊过很多之后,他曾经把这些心中通达的道理和自己的父亲去说,父亲听了这话,当即二话不说给了他一耳光,但打完之后,却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回了原位,沉默了良久。
半晌才让他滚回后院好好闭门思过。
迟余叹息,也正是当时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言,让父亲对自己的行踪和交友产生了疑惑,究竟是和谁说了什么,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表达对神的质疑。
顺藤摸瓜,还是被他找到了。
但之后的事情……
迟余用力闭了闭眼,他想不起来了。
每次在快要抓到思绪里千丝万缕的线头之际,就好像从哪里突然生出一股力量,径直把他推了出去。
这样一种被捏在掌心里的感觉,像极了从前还是大祭司尉迟玉的时候,每每触及到神不愿让他知晓的事情之时,脑中的感觉。
但即便是没有看到,迟余心里多少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你看,如果他上辈子真的没有叛神,那现在应该魂在天界,而不是作为一颗苹果化成的精怪,继续逗留人间了。
而程乾……
他抬眼看了一眼躺在自己身侧刷着手机的人,莹莹的光打在那人的镜片上,随着手机里面内容的不断改变而变换着光晕。
他这一世拥有着同一张脸,这或许是巧合或是某种转世的规律,但依然拥有一个名字,这种事……
若说没有天的授意,迟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这是转世,爹妈或许都不是同一个了,还能用着同一个名姓,字都没换,说是巧合?谁会信。
只是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而程乾此人,上辈子在自己父亲的围追堵截之下,又过了一段怎样的生活?有无娶妻生子……有无与那女子白头偕老……或者是像他所说的,不喜欢女子,那有没有哪个少年,陪着他走过了之后悠悠的岁月?
那少年是谁?模样如何?家世背景又是怎样的?在和他的枕边人一起的那些年里,有没有拌嘴吵架?有没有对他的意中人弃之不顾?
迟余叹了口气,把程乾搂的更紧了些。
程乾见状,垂眸看了他一会儿,也把他往自己的怀里更深处带了带。
反正那时不论是谁,都一定不会是自己。
但如今不论是谁在他身边待过或是喜欢他……
迟余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身边那个人,只能是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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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我去?!只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