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一个人……
尉迟玉听了这话,觉得心里闷闷地被堵住了,没有空隙,像是一场心灵的伤风。
他不自觉地想要反驳什么,那是一向循规蹈矩的尉迟玉,第一次控制不住地想要说出和尊长的不同意见,像他一无所知的的孩童时期。
但是看了看爷爷的表情,那已经有些浑浊的双眼里竟带着一丝疼痛和不甘,这话到了他的嘴边转了一圈,还是被压在了舌尖底下。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觉得自己一向视为榜样的爷爷,此时竟给他一种夏日蝉翼般的易碎感。
他向前移了移身子,把头贴在床榻一边,轻声说道:“嗯。”
前代大祭司听了这一句,眼中却像是突然爆发出了罕见的神采,他的嘴唇颤抖了起来,像是筛糠后簌簌落下的谷物一般,让尉迟玉觉得握不住,留不得,却难受。
他好像看到了落幕前的演员谢幕,像是黄昏结束前远处天空爆发出的最后一阵光。
前代大祭司走了。
他的祖父走了。
尉迟玉记得自己站起身来,轻轻摸了摸爷爷尚还有余温的脸颊,老人到了最后的日子里,骨肉上只有薄薄一层皮,却比他想象中的要更为柔软。他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在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他始终觉得和这个世界隔了一层,和爷爷的离世隔了一层,但他究竟身在何处,他也不知道,只是头脑发蒙,过着每一天的日子。
直到今天,他也只是想出门来,从柔软温暖的被子里爬出来,走到更宽阔的地方去。
没想到就遇到了这样一个人。
这个人无视整个尉迟府里沉郁的气息,身着黑衣,却像是批了一层霞光在身上,亮得显眼。
那一瞬间,一直在和天做着不明所以沟通的尉迟玉突然就不想再回到那个沉闷的后院,锦衣玉食,俗世名誉,那里像是天地通达的唯一所在,是人间向上追求的唯一通道,但那里却什么也没有。
尉迟玉不想回去。
他对于祖父的离世,并没有多大的悲痛,因为他知道,做了大祭司的人,只要终生循规蹈矩,死后也是会被天神接走,继续换一个地方生活的,对于他的祖父而言,那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去处。
只是这样的地方,和凡间的尉迟府后院,和这个困住了祖父一辈子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同吗。
尉迟玉每次想到这些,总觉得心里泛着酸,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只是数种思绪迸发出来堵在心口,他有些迷茫。
在不知道该去哪里的时候,突然有个人在他头顶对他说,你真好看,我怎么没见过你。
那个从上而下的地方,是尉迟玉最熟悉的和天神沟通的姿势与模样,只是这时换成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那少年说着,一翻身落在他眼前的样子,像是一只鸟雀落地,下来以后还要蹦跶几下,甩甩沾了尘土凡泥的爪子。
尉迟玉的心头忽然就轻了,什么世俗烦恼,种种忧愁,像是那一瞬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紧张和羞怯,他震袖而去,像是走得快便能遮掩心里的莫名。
他怎能在这样的场合和时机里,放任自己的心随处乱飞,怕不是疯了。
尉迟玉一直隐隐觉得自己有些崩裂的倾向,他从小就不愿意留在后院,想要像飞鸟一样飞出高大巍峨的尉迟府,但一直没有实现。如今,在身子依旧被层层禁锢的时候,他发现了心里的一丝裂痕,却下意识想要躲起来,回到那个限制重重的后院。
他……
“阿玉,你怎么出来了?”
尉迟玉身形一滞,一双本该含着天真与纯澈的圆眼不自觉地眨了眨,很快恢复了见到程乾之前的平静无波,他转过身行礼。
“父亲。”
“嗯。”尉迟家家主在原地背着手看着自己的亲子,点点头。
“你是出来,想要再送送前任大祭司的吗?”
前任大祭司……
尉迟玉心里抖了几下,他没想到父亲时至今日还是不肯像从前一样称呼祖父,只是用这样公事公办的语气说着,人走茶凉,在他看来,父亲与祖父的矛盾反而在一片冰凉中被激化得更深。
但是子不言父过,他不好多说。
“是。”嘴唇翕动几下,他听见自己这样答道。
“嗯,你是前任大祭司带大的,知道你去送一送他,他一定高兴。”他的父亲扯扯嘴角像是笑了,却又仿佛不过一阵风过,吹皱了他的面容。
尉迟玉本想转身而去,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抹黑影,带着浮光跃金的暗纹,像是沉郁中还带着缤纷的亮光。
他忽然就迈不动步子了。
尉迟家家主转身而去,还没走几步,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
“父亲,您不愿再称祖父为父了吗?”
家主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转过来身子却依然喜怒不形于色:“这不是你该置喙的事情,做好自己作为大祭司的事,才是你的意义。”
“我的意义,难道不该是由我自己来……”
“阿玉。”
尉迟玉咬咬嘴唇,“是。阿玉失言。”
家主一双眼中却像是点燃了明火,带着吞噬的光:“你刚才可是见了什么人?”
尉迟玉放在袖中的手紧了紧,他平静道:“是见了几个来悼唁的纨绔子弟,但很快他们就离开了。”
家主看着他的双眼,一双锋利的眼像是锁定了猎物一般,聚精会神,尉迟玉迎着那眼里的精光而上,双脚站定,无声地和自己父亲对视着。
“是吗?”尉迟家主轻轻说道:“我还以为阿玉是交到了朋友。”
尉迟玉心底的波澜骤起,回过神来之前,后背已经有些发凉。自己的父亲尉迟恭,从来不会多说一句没有根据的话,谋定而后动,他就像是最耐心的猎人和捕手,总是会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予以目标致命一击。
他摇摇头,嘴角挂上一丝自嘲:“父亲想多了,我这样的身份,谁配得上做我的朋友,大家都会敬而远之的。”
尉迟恭听了这话,神色突然软了下来,他几步向前来到尉迟玉面前,像是想伸出手来摸摸儿子的头顶,却又半晌没有动静,只是语气沉沉说道:“阿玉本就该有这等自觉才是,身为大祭司,你与普通的世家公子就是截然不同,你的一切都该奉献给天神,这样,天神才会保佑你的生生世世。”
尉迟玉心里抽搐几下,应道:“阿玉明白。”
“去吧,去前厅给他们看看也好,天神的代言者,可不是这些人平素有机会得见的。”尉迟恭拍拍他的后背,语气中似乎带上了一些炫耀。
尉迟玉沉默地走了几步,心里像是泛上了酸涩的汁液,对于父亲而言,自己究竟还是更像一个耀武扬威的符号,是他未竟的年少之梦。
“啾啾。”
两声鸟雀叫声,尉迟玉却停在了原地。
尉迟恭不解地问他:“阿玉为何止步?”
尉迟玉回身对他行了个礼道:“父亲,我肚子不舒服,还请允许我先……”
“那你快去。”尉迟恭点点头,也不再多言,起身走向了前厅。
尉迟玉为了掩人耳目,也与自己的父亲在相反的路径上前行数步,只是还没等他回过头看看父亲是不是已经走远了,一边的草丛里突然唰的冒出只手来,直接把他拽了进去。
天旋地转,草叶的味道铺天盖地而来,钻进他的鼻间,带了点麻麻的痒。
“哎,我说你啊,原来跟自己爹关系也不好。”一个调笑的声音像是平地炸响般地出现在他耳边,尉迟玉却反身坐好,嘴角提了提:“不比你,还没当好人,就开始做鸟。”
“鸟?”程乾躺在草地上,双手支起了头,二郎腿一翘,一派无所谓:“鸟有什么不好?做飞鸟至少能上天去看看,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碰到了喜欢的伴侣就和别人打一架然后老婆孩子热炕头,比人不知道要自在多少。”
尉迟玉好奇问道:“老婆孩子?你没有吗?”
程乾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斜眼看了他几下,伸出手拍拍他一身的白袍,几片草叶和梗子从一尘不染的衣服上飞了起来,格外扎眼。
“没有啊,我不喜欢女的。”
“……”
尉迟玉心道,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但话赶话,他虽然缺乏和外界同龄人的接触,但该有的礼仪道德一点儿没缺,可谓是象牙塔中的才子,于是他轻咳一声,理解道:“这也正常。”
“正常?”
程乾翻个身面对着他问,撑着半边脸看着尉迟玉,像是瞅见了什么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的贝壳一般,有种想伸手碰碰的感觉。
“嗯,这有什么吗?”尉迟玉回答:“你的心悦之人,一定是有吸引你的地方存在的,若是以性别作为划分评判的依据,那岂不是说你在与人相处相交之前,看的都是性别和身体可能得到的愉悦感吗?因此我觉得,喜欢同性,并没什么错,也十分正常。”
“哦~你原来是这么想的。”
程乾一骨碌爬了起来,笑得面色红彤彤的,一口白牙在阳光下闪着亮,尉迟玉看着他这样的笑容,却直觉他没憋什么好话。
“你把我说的太正人君子了,我的大祭司。”他笑着向前倾了倾身:“而且,谁告诉你男人和男人做那事儿……没有快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