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纪尧姆有些无聊地在房间里打转。
他太熟悉这套公寓了,这里的桌布、窗帘甚至墙上的印花壁纸,这儿的一切,都是他精心选择过的,洛可可式的配色与雕花精致华美,显示出身份地位;罗马式的圆柱古朴端庄,证明了内涵思想。
盯着墙壁上的一副挂画,纪尧姆露出追忆的神情。
他在6年前买下了这里,那会他才刚继任伯爵这个头衔不久,为了家族和金钱什么人都来往,合法的非法的,正经的不正经的,从大人物的夫人到大人物本人,花费了相当心血和代价总算构建了一个宛如蜘蛛网般庞大又错综复杂的利益网络,他终于得以在当地站稳了脚跟,终于也成为了大人物中的一员。
于是他将目光看向了更高的地方。
——巴黎。
巴黎,一个伟大的、美丽的城市。
虽然从一百多年以前巴黎人民的投石党暴乱之后,伟大的太阳王路易十四便迁往凡尔赛,将父亲狩猎时居住的行宫重新修建,变成了今日光耀万千的凡尔赛宫。同时太阳王是一名英勇、果决、聪慧无比的君主,纵横捭阖,运筹帷幄,于是无数大小贵族蜂拥前往,抛弃了家乡的领地,只为了在国王陛下面前当上一名戴着太阳徽记的宫廷侍从。
于是凡尔赛宫变成了波旁金碧辉煌的王座,变成了法兰西的政治中心。
但是,纪尧姆相信自己的眼光,从克洛维一世的时代起,巴黎便成为了法兰克人的首都,历经数千年时光,她变成了法兰西这棵苍天大树枝干相缠的茁壮树根,是当之无愧不断泵血的心脏,无论是历史还是政治,这些变幻莫测的丝线总会把那个最高的位置和这座城市再连接起来,他坚信总有一天,王室的宫殿会从凡尔赛迁回巴黎,而他得为此做好准备。
于是他花了大价钱置办了这套位于圣奥诺雷大街的住宅,这个只属于贵族与大资产阶级的,充满金钱与权欲的地方——事实上他原本打算买在枫丹白露街的,可是过于高昂的价格让他放弃了。
当然,除却勃勃雄心的家族事务之外,纪尧姆也是一个擅长享受生活的人。
早年的军官生涯让他精力充沛,热爱骑马、击剑、打猎、网球等一系列激烈的,甚至嗜血的运动;从小的贵族的教育又让他举止优雅,内涵丰盈,熟悉拉丁文、历史、文学、科学……还有如何同女人嬉戏。在变成一名高贵的、多金的、风度翩翩的浪荡子后,那些被国王查禁的书籍与戏剧又走进了他的生活,于是自由、平等、理性、开明**等等这些词汇让他燃起和同时代的很多人一样的想要改变现状的雄心壮志——当然仅建立在他拥有这些特权的基础上。
他也会同人在沙龙里高谈阔论那些进步的充满哲理的思想家们,事实上他很喜欢伏尔泰的著作,他甚至给自己最爱的一匹白马就取了这个与那位“弗朗索瓦”先生相同的名字。
在夜晚的时候,他会抿上一口最爱的波尔多产的马德里拉干型葡萄酒,翘着脚阅读那些伟大哲人们的著作,然后勾勾手指让美丽的女人坐在他的腿上,最后春风一度。
可是现在……
纪尧姆伸出手想要拿起桌上的酒杯,他的手指直直的穿了过去,指尖半透明的覆在银色的酒杯之上,泛着死亡特有的灰白色。
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走上的绞刑台,他还记得绞索套在脖子上的触感,他甚至还记得那一瞬间的剧痛——
然后他死了,他彻底地告别了昔日的一切,家族、权势、骏马、美酒、女人……他死去了。
可是命运让他又睁开了眼睛。
他一睁眼便瞧见了他那不成器的、单纯腼腆的、可爱的、散漫的,可是确是他兄弟的脸。
那张白净的脸上泛着两团不正常的红晕,眉毛痛苦地锁紧,脸颊带着泪痕,于是他听见了朱利安含糊的但是无比清晰地传入他耳廓的呓语:
……我才是应该死去的那个……
*
“纪尧姆——”浴室里朱利安扯着嗓子喊起来。“你快过来,我有很重要的事和你说——”
“怎么了?浴室里有老鼠咬你?”纪尧姆也学他那样喊着,但是飘了过去。
朱利安趴在浴缸边缘,乌发散开,脑袋上还顶着一条毛巾,脸颊被蒸汽熏的红扑扑的。
纪尧姆飘进来后,他颤抖了一下,然后把自己埋地更深了一点,热水几乎漫到他的脸。
他就这样只露出一个圆滚滚湿漉漉的脑袋,仰头看着纪尧姆,双眼亮晶晶的,“我忽然想起来,是那盒火柴!我当时许了愿的!”
“什么火柴?你仔细说。”纪尧姆觉得他兄弟这种令人着急的说话方式真的得改一改了。
“噢!就是卡洛琳送给我的那盒火柴,她说划下火柴就能实现人的愿望……”朱利安兴奋地把他圣诞节那天的经历都说了一遍,“……我在大街上遇见一名妓/女,她叫……”
“妓/女?”纪尧姆挑起一边眉毛,飘到浴缸边撑着自己的脸,露出一个揶揄的笑容上下打量起自己的兄弟,“这处我相当感兴趣,朱利安,看不出来你……”
“不是那种事!”朱利安本就红润的脸蛋此刻更是红的像被蒸熟的龙虾一样。“纪尧姆,你别打岔……”
他把圣诞节那天发生的事都讲了出来,“……我那晚划上了一根火柴,然后、然后你就出现了,所以那盒火柴肯定有什么力量!”
但是纪尧姆现在不想关注火柴不火柴的事。
他咬着牙齿对朱利安说:“你是说,你花了两个金埃居和一个妓/女聊了会天吃了顿饭还顺手给她修好了天花板,然后她的妹妹送了你一盒火柴?”
“没错!就是——”
“你真的太单纯了,我的傻弟弟!”纪尧姆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的话。
朱利安迷茫的眨眨眼睛。
“……算了,我先不计较你居然把两个金埃居送给她的事情,你难道没发现你完全被这个露易丝牵着鼻子走了吗?”
“什么?不可能!”朱利安果断摇头,“她是一个很善良、很真诚的可怜人,她不可能这样对我。”
纪尧姆已经开始觉得自家兄弟傻的可爱了,“那好吧,你猜猜她的那段‘悲惨往事’为什么说的那么顺畅。”
“诶?”
“她肯定已经不知道和多少人说过这个故事了——况且,像她们这种妓/女,人人都会有一个无比可怜无比惹人怜爱的‘悲惨往事’,这样那些热衷于救风尘的男人们会忍不住多给上几个比索——别打断我,我就是男人,完事之后的话题会是什么我最清楚!”
“不,你在胡说……我不许你这样说她!”朱利安有些生气了,“露易丝她很好,她还给我做饭——”
“那是因为你一下子给了她一个金埃居,还没上她——我要是妓/女我也不会放过你这棵摇钱树,肯定会温言细语地把你哄的开开心心然后想办法让你再掏点金币出来。”
“然后呢,你果然又给了一个金埃居,这下她几个月都用不着工作了。”
朱利安脸都气红了,他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纪尧姆没给他这个机会,继续乘胜追击。
“好吧,退一万步说,她真的不图你的钱,可是你除了她的‘悲惨往事’之外还知道其他什么吗?”
“你都知道‘露易丝’是个假名字了,可是一个晚上下来,你连她的真名都没能搞清楚。”
“那个‘露易丝’可是喊了你朱利安。”纪尧姆补上致命一击,“‘一个善良真诚的可怜人’会连名字都不告诉那个替她修好房顶,让她‘差点坠入爱河’了的‘王子’吗?”
朱利安鼓着脸,看上去难过极了,他一头埋进了水里,头顶上的毛巾一下子飘了水面上,然后咕噜咕噜的气泡浮了上来。
*
“不管怎么说……”朱利安穿着毛茸茸的浴袍,坐在壁炉前端着一杯热茶烤干头发,他偏过一边脑袋没有看旁边的纪尧姆,“总之就算是为了那盒火柴也是值得的……”
“是是是。”纪尧姆点点头。他其实也很想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天堂,或者地狱——假如真的存在的话,醒过来重回人间的,并且这个“重回人间”是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还是说……
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有钱的且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一样,纪尧姆对于上帝的存在一方面会用来解释自己天然拥有超出普通人特权的理由,一方面又因为教育和现实的需要天然怀疑神性的存在,也就是说,灵活信仰。
但是对于死亡,这个毋庸置疑的,无法避免的,一个生命终结的话题,这个连最伟大的国王,连上帝在人间的使者们都会下意识避讳、恐惧的结局,他会感到无比的不安,虽然他绞刑架上的痛快,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惧怕死亡,死亡或许是现世一种解脱,那万一又是一种折磨的开端呢?
纪尧姆肯定自己现在并非活着,但是他也确信,死亡也绝对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我们待会去找一找那位艾尔婆婆,或许她会知道些什么。”朱利安看向纪尧姆,“……或许,她还有办法让你活过来呢?”
“无所谓,等你风寒好上一些再说。”纪尧姆不甚在意地挥挥手,“我可不想看见你又可怜巴巴地躺在床上。”
“我早就好了!我才没有那么柔弱。”朱利安下意识反驳,他喝上一口热茶,然后垂下眼睛,“……而且我有话想对露易丝说……”
*
露易丝是安娜工作的时候给自己取的假名。这个名字没什么特殊含义,和她的本名“安娜·达克”一样,仅仅只是因为好记、顺口。
和所有找不到工作只能饿肚子的女孩子一样,安娜也做起了皮/肉/生意,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她没有一个整日酗酒赌博的丈夫也没有嗷嗷待哺的婴孩,虽然卡洛琳的年纪的确很小,但是至少隔壁那个整天神经兮兮的艾尔婆婆愿意帮忙照看一会。
更何况她租到了一间阁楼,虽然面积不大而且漏风还有一些老鼠,但是这可比那些缩在窝棚里度过整个冬天的人要好多了——有些人甚至连窝棚也没有,只能靠着一身正气抗一抗。
所以说,她的生活,至少在这个街区里还称得上不错。
她今年虽然才19岁,可是已经完美适应了圣但尼区这个小型的人类丛林。
她可以用擀面杖打跑摸上她家的小偷,穿着裙子追上掏她荷包的扒手,面对醉鬼流氓的调戏骚扰面不改色地泼一桶脏水过去,甚至可以为一个客人与同行姑娘撒泼般地对骂……
谁能想到三年前她刚开始那会还只能红着脸拧着裙子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可是现在的她称得上一名合格的表演大师,清纯的、妩媚的、浪荡的……她总是能准确抓住客人们的喜好,为自己挣上更多的钱,甚至比巴黎歌剧院的那些演员们更加专业。
所以她成功地把一个富家子弟哄的团团转,聊了会儿天,做了顿饭,那个英俊的傻小子不仅给了她够花几个月的钱币还替她修好了一直困扰她许久的屋顶。
安娜小心翼翼地把那两枚金埃居藏进了她房檐角上的存钱罐里。
可以给卡洛琳买点新衣服,小孩子身高长的快,她盘算着,而且还可以把她送去认识几个字。
然后她又叹息起来:假如天底下的男人都像朱利安那样人傻钱多还好骗就好了。
还长得好看。
哥:要是没有我你被人卖了还帮着人数钱!
还是哥(怜爱):我弟弟没了我该怎么办啊
弟(恍惚):她不可能骗我……
安娜:许愿天降摇钱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