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浮世卷[阴阳师] 第72章 日轮之城（下）

“我……”

我完全不能反驳……因为我确实不知道哥哥怎么想的……可是就算是这样不知道，我也想要这么做。

“因为失去了某个人而觉得痛苦就想要永远停留在之前的时间里，这不对。”

她否认着我。

这个名叫泷夜叉姬的妖怪否认着我。

她否认着我至今为止认同的所有，否认我努力想要追寻的存在，也否认了我活着的意义。

“不……你才是错的……为了等待这种毫无意义的结果……为了破坏这样的幸福……”我拼命地想要在自己破碎的记忆中找到什么，却什么也没有。

“你也这样认为吗？”泷夜叉姬向前了一步，“你也像女王那样想着，只要时间永远都停留在那一刻，虚幻的幸福就将永存？”

难道不是吗？如果父亲的结界在一开始就没有破裂，我也不会知道自己亲手杀死葵子的事情，我也不会知道，是自己造成了一切。

迷茫和恐惧在这一刻充满了我的心间，它们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将那些话组织起来。

我逃跑了。

我是个胆小鬼。

因为畏惧着哥哥的死，因为畏惧那样的死亡带来的巨大悲痛，而选择尽可能地逃避。

我做不到……

我怎么可能做到……

就算那些记忆想要忘掉，也是不可能的啊……已经吃下了他的我，根本不可能毫无畏惧地去面对那些。

去掉所有的伪装，去掉所有的由力量叠加起来的面具，去掉那些所谓的「缘」，我什么都没有。

一路匆匆跑过街道，不知道触碰了多少只鬼灵也顾不上了。我只想逃跑，可是日轮之城太小了，我能躲藏的地方太少了。悲伤从四面八方都将我围追堵截，我也不曾有胜算。

有人挡在了我的面前。

一头栽进了一个怀抱里，我顿时从恐惧和慌乱中清醒了一会，然后在这清醒的片段中，我看到了晴明。

“啊嘞啊嘞，晴明大人真是少见的急切啊。”八百比丘尼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了。

“比丘尼。”晴明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松开手，扶着我站好，弯腰问我，“阿紫，你怎么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

怎么能在他们面前表现出脆弱，毕竟已经决定要和他们永远斩断「缘」。

“这孩子好像是被什么吓到了。”八百比丘尼走近了我，伸手想要摸摸我的头安慰我。

我退了几步。

应该继续逃离的。

但是我还没转身，就被晴明拉住了手：“你要去哪里？日轮之城四处都很危险。”

“……和你没关系。”我依旧用冷漠的声音回答。

“……在瞭望塔休息吧。”晴明强行将我护在身后，“八百比丘尼，我们去解决她引起的鬼灵吧。明六，这孩子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阴阳师大人。”

晴明将我的手交给了一个白发少女，然后离开了。八百比丘尼转头看了看我，只是随着离去的晴明了。

“你叫什么名字？”明六带我进入了瞭望塔，“不介意的话，享用一点我准备的茶点吧。”

“……”

明六见我不接话，挠了挠头：“不过一会暮六就要来接替我的工作了……不管怎么样，我先为你准备好吧。”

我被带到房间的时候，发现偌大的瞭望塔也不过就我和这个明六的少女。

只是这样的话，我被带到了这里，一定也会被问东问西吧……这样的话，我还不如出去好了。

我挣脱了她的手，再次逃跑。

可是我才跑了几步，就意识到了，这个时候，我就算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所以我的脚步停了下来。

“怎么了？”明六走到我的身边问，“难道不是想到什么重要的事了吗？”

“……”

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白天也好，黑夜也无所谓，于我而言，没有什么不同。

来到瞭望塔的第二天，晴明和八百比丘尼来问候过我。

第三天的时候，神乐和源博雅被晴明他们找到了。于是，他们也来看过了我。

直到来到瞭望塔的第四天，我这才恢复了点精神，打算出去看看。瞭望塔此时静悄悄的，我随意地进行参观和行走，来到了一个整齐地摆放着无数小物品的屋子。

其中一个兔子摆件吸引了我。我想到了那个小墓的墓碑。

“生如远舟，一期一会，向死而生。”

在犹豫了很久，我还是选择进入这个房间，仔细看看那个兔子摆件。

这是一只粗糙的兔子摆件。

我伸出手，想要拿起它。

“谁？！”

我急忙收起手，转过身来，却对来者十分惊讶：“是你！”

同样，对方也是意外。

我的呼吸紊乱起来——仅仅是因为她曾经在几天前说的那些话。

明明我不需要感到这样不安，身体却下意识地想要逃跑。

“等等！”泷夜叉姬立刻拉住了门。

我警惕地退了一步：“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抱歉。”泷夜叉姬垂下了眸子。

“……”

“那个时候自顾自地和你说了那样的话。”

“……”

“不过，我不后悔和你说那些话。你的那种想法根本就是错的。想要通过复活或者停留在某天以逃避现实的痛苦，我会对这种想法一直否认下去。”泷夜叉姬的眼神又坚定起来。

……我太讨厌这样的眼神了。阿夕也是这样的眼神，仿佛我做的所有就是错的。可是……我只是想要自己不这么痛苦而已。

复活哥哥也好，成为不可结缘者也好，都是为了我不痛苦。这有什么错呢？更何况，哥哥是我的全部……我曾经失去，现在想要拿回来，又有什么错呢……

“就算是这样，我也打算否认你的做法……你做的都是没有意义的。”我的手不禁握紧了胸前挂着的紫||阳||花，“如果有意义，为什么日轮之城现在还是这个样子？你爱戴的女王和我一样，只想沉沦在这个美梦中。承认吧，你否认的东西，其实你自己也在认同。”

“我不会放弃。”泷夜叉姬的眸子深了深，“每一次战斗都是有意义的。我在等待他们做出自己的选择，虽然分外痛苦，但终有一天，他们会舍弃重要之物，而做出这个选择。”

“那样的话，岂不是要你亲手杀了女王才能终结这一切？”我步步紧逼。

可是说完了，我才觉得奇怪。从前的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尖锐无理过，而现在的我……连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为什么我会想要让她认同我的话？只是因为她和阿夕相似吗？

不……也许是那个时候，阿夕让我救她的时候，我就已经将敌意对准了她。事到如今，也是没办法。

泷夜叉姬没有回答我。

她沉默的样子让我不禁心生快意：“看来，你也不过只是会说漂亮话而已。”

沉默中，泷夜叉姬打开了门，向我这边走过来。我不断地向门那边移过去，想要立刻逃离的时候，听见了她的话：

“时曲碎片齐了。如果你明天还在这里，你会看到我的选择。”

顿了一下，然后回过头看她。泷夜叉姬已经坐下来，闭目养神了。

我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迈出了门。

“等等，我还有个问题，能请你回答一下吗？”

“……”

“如果你在这样的轮回中，你会怎么选？”

“真是个蠢到不能再蠢的问题了。”我不由得讽刺地说，“这样幸福美妙的永恒轮回，我为什么要打破？”

“……你真的这么想吗？”

“……不然呢？”

当然了……我怎么可能会打破这样的轮回。再美妙不过的轮回，再幸福不过的梦了。如果我能回到五岁之前的某一天，我宁愿永远不醒过来。

永远。

我再次回到了房间，却看到了晴明站在我的房间门口。我正想要躲避他的时候，却正好被他看到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并不看他，直接走到了门口，想要将门拉开。

不过，晴明用扇子挡住了我的动作。

“阿紫，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晴明的阴影落在了我的脚下，“你在这里干什么？那之后你去了哪里？阿夕也没有踪影。”

“这和大阴阳师晴明有关吗？”

“……”

“连你自己都答不上来有没有关系，为什么要这样管着我的事不放呢？拯救京都这种事，就已经够你忙了，我只会给你添麻烦。”

自己果然还是狠不下心……

我想到了那个时候，他在稻荷神神社和我说的话，也想到了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样子，

明明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现在却越发清晰。

“你对我来说不是麻烦。”晴明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是重要的存在。”

“我真的这么重要吗？即便你看到了，我是个吃了自己哥哥的妖怪，你还这么认为吗？”我抬起头，冷淡地看着晴明。

可是啊，他的眼中从来都不会是同情呢？如果是同情，这个时候我就会永永远远地和他断了「缘」。可是为什么会是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温和呢……

“如果不这么认为，我就不会来找你。”晴明退了一步说，“我也看见过阿夕在这里，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也说过了吧？这里很危险。”

“……无可奉告。”我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是吗……”晴明遗憾地说，“我还以为……不，抱歉，是我一厢情愿了。”

我又忍不住抬起头看他。

晴明嘴角有淡淡的笑意：“本以为和你一起经历了伪神那些，多少能得到你一点信任，看来是我预计错了。”

“……”

“明天泷夜叉姬和卑弥呼的战斗就要开始了，不过不用担心，你在这里很安全。”

我再次低下了头，打开了门。

“阿紫，你知道阿夜怎么形容你吗？”

“……”

“他说你就像被束缚的鸟，而他就是那个束缚。与其让鸟在挣脱的时候感到痛苦，不如在鸟还未挣脱的时候，就将束缚去除。”

晴明顿了一下，我感觉到他的目光没有移开。

“不过我不认同他这样形容你。在我看来，你从来都是在漩涡中拼命挣扎，却从不愿意发出声音求助。谁都不相信，谁也不让接近。可是我更知道，你心里比谁都要渴望有人会来帮你。”

“……这种形容根本没有意义。”

“……是吗。不过，我想救你。”

“真是傲慢至极，说起来，你也不过是个阴阳师。”我说，“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做不到的事了。你说的这一件事也不例外。”

“我会救你。”

晴明留下了这一句话就离开了。

心里泛起的情绪一层层地包裹住我，令我不能迈开一步走向房间。从塔外进来的光芒，不断地变幻着模样，时光的流逝在这里也只是凝固着。

直到四处而起的轰鸣声，我才发觉，那是在日轮阁——在女王婚礼上才有的颠覆时空的力量。

我从自己的情绪中已经逐渐冷静下来，而这样的震动和轰鸣，仿佛在催促着去看一看泷夜叉姬的选择。

脚步变得慌乱起来，然而它们却知道昨日才去过的房间之路。

将门拉开，里面空无一人。

然而在靠近门的一边，放着一只小兔子摆件，摆件下压着一张纸。

我迟疑了一下，周围便开始不断地摇晃起来。快速地抓住了那个小兔子摆件，而纸上的字也再次被我看清楚了。

“生如远舟，一期一会，向死而生。”

“啊，你在这里！”

我抬起头，看见明六正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拉起我的手便说：“快跟我走，这里要倒塌了！”

我被她匆忙地拉着离开了那个房间。就在我们离开那个房间的一瞬间，所有的景物都开始崩塌。

明六带着我一直在跑，直到前方出现了一个大殿的门口，她才稍微慢了下来，回头看了看我。

“因为女王的力量已经慢慢开始消散，原有的日轮之城也受到了波及。瞭望塔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不过不用担心，那里终究还是有暮六在，到了晚上，那里又会复原。现在是泷夜叉姬大人和卑弥呼女王最后战斗的时刻，这样的场面我也不想错过啊。”明六一口气说了很多，然后也抬头向上看去。

这里是和日轮之城完全不同的地方。不，与其说和日轮之城不同，倒不如说这里才是日轮之城真正的所在。

已经被抛弃在时空之外的日轮之城，在幽深的黑暗中飘荡。

“她……”

我刚要开口问，却捕捉到了远方的一个身影。

那是毫不犹豫的选择，是名为泷夜叉姬的选择。

可是，在她面前的是比她——比我们还要大好几倍的卑弥呼——她无比爱戴的女王。

在日轮之城的那几天，我不是一无所获。就如同那个时候金鱼姬和我讲述大岳丸和荒川之主一战的情形，我每到一个地方，眼前就会出现曾经的景象。到的地方越多，也就看得越多。

我看见了那些数百年前鲜活的面容，也看见了他们的喜怒哀乐。

也知道了曾经的曜姬，是多么信任着女王。

“为什么她……为什么她会那样义无反顾地向重要的人……为什么？”我不能理解，也无法理解，“那样的话，留给她的就只有痛苦了。”

“那是因为，在她的心中，现在轮回带来的痛苦，已经远远超出女王死后留给她的痛苦。”

“八百比丘尼？”

“看来你们并没有相处友好啊。”

“你在说谎！”我甩开了明六的手，“你们都在说谎！这个轮回分明就是幸福的，为什么你们要这样介入？就为了寻找你们所谓的神器吗？”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不少。”八百比丘尼仍然心平气地和我说，“不过日轮之城的事情，也该落下帷幕了。晴明先生他们应该得手了吧。”

仅仅是这样一句话，我便看到了一道新月般银色光芒，如同鸟类的羽翼划过天空，朝着卑弥呼义无反顾地飞去。

我知道这不会是打垮卑弥呼的最后一刃，却也知道这不是第一刃。

接踵而至的新月刃一次次地打在女王的身上，女王以庞大的身躯也对抗着泷夜叉姬的进攻。

……悲哀。

我所能想到的就只有悲哀而已。为那已然逝去的幻梦悲哀，为那已然遥远的昔日悲哀，为那已然落定的结局悲哀。

在那些新月般的刀刃依次朝着卑弥呼而去时，最后一击也终究被泷夜叉姬奋力挥出。

我恢复了往昔的冷漠，心中的悲哀也不能令我动容。

在那最后一击中，我看到了泷夜叉姬的泪水和眼中的不舍。现在的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又是否会后悔自己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