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浮世卷[阴阳师] 第110章 重逢（上）

“抱歉，过了这么久了才再来看你。”蓝色身影自推门外走进来，“你恢复得如何？桃花妖和我说，再过几日你就能够自由行动了。”

似乎是强行做出的轻松语气，他走到离我不远的榻榻米面前坐下，面容有些疲惫，却仍然坐直了身子等着我回答。

苍白的指尖还停在书页上，书页上的字在我眼里显得过于晦涩难懂。

犹豫了半晌，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便道谢着：“多谢，我已经好很多了。”

声音意外地听上去柔软，甚至让他也不禁惊诧了。

随后，他起身，走到我面前的矮桌边上，从怀里取出一本书搁在我面前的矮桌上：“玉藻前说，你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也是好友。这本书一直放在我家，如今物归原主。”

那是一本《怪》。

原来父亲口中的故事——那些讲给我们听的故事，全部都是母亲写的。母亲写在上面的，又全部都是父亲经历过的。

在明白了这件事后，我不由得收回了想要去取那本书的手。

“……不需要。”

“不，还是留着吧。在你修养的时候，至少打发点时间。”

那天从轮回中脱离后，我近乎麻木了。桃花妖说她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样残缺不堪还能活下来的妖怪。那个时候，我看到的阿夕比我也好不了多少。我无法断定哥哥原本的那具身体究竟能够支撑多久，只是……按照我的自身情况而言，应该并不乐观。

“那么，阿紫这几天就好好休息吧。”面对我的沉默，他最终还是选择离开，“就算已经是妖怪……自己的身体也要好好爱护。”

我抬头看向他，白发阴阳师目光带了点疑惑，却依旧温和，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阿夜曾经温柔的目光。

“多谢。”

我低下了头，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再想起有关他的事情。目光触及到了他转身的动作，我却不受控制地喊住了他——

“晴明……”

“怎么了？”他没有一点犹豫，转过身来。

我低着头，张了张嘴，却没法说出自己想要说的话，连自己为什么叫住他的想法也在此时消失了。

我摇了摇头。

我看到他犹豫了一下，最后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不用担心，今天晚上我会一直待在寮里，有什么事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

有一瞬间的恍惚，自己不由得反问起自己，为什么事到如今，会变成这个样子……

晴明离开后，我再也忍不住泪水了。到底是因为思念，还是因为悲痛而流泪，连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紧握着紫||阳||花木雕，自己逐渐沉沦在过往的回忆之中了。

等我再次回过神，已经是满月银光落地的夜晚了。矮桌上有摆着饭菜，应该是桃花端进来的吧……

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夏末寒蝉鸣泣之声。太安静了……安静到让我能够想到在轮回中的那个夏日的每个时刻。

我支起手，随后挪动了一下还在复原的腿，稍微有些疼痛，但可以忍受。拿起放在矮桌上的《怪》，我慢慢地朝门外走去。

我打开门后，发现小白正蜷缩着身体趴在门口。耳朵一动一动的，似乎仍在不安中。正当我要迈出房门，小白忽地跳了起来——

“阿紫？！你……你怎么出来了？脚还疼吗？饿了吗？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需要小白陪着吗？”

小白一口气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啊……对不起，小白不应该问阿紫这么多问题的……小白只是担心……”小白似乎意识到了，于是急忙解释，“那么，这么晚了，阿紫要去干什么？”

看了看怀中抱着的那本书，我低下了头：“……能带我去找晴明吗？”

“原来是找晴明大人啊……”

“……你看上去有些失落。”

“才没有！”小白“噗”地一声变成了人形，用手扶着我，“只是晴明大人这几天和海妖作战……啊，没什么，阿紫快跟着我过来吧。”

眼前的狐狸少年还是当初的样子，然而自己却已经比他高出半个脑袋了。

回到荒川的时候才是暮春，现在就已经深秋了吗……我在日轮之城……在无数次轮回里，度过的夏日……回想起那里的一切，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思绪纷乱起来。

“阿紫？”仿佛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小白转过身来望着我，“你……没事吧？”

月光下，他的皮毛十分光滑柔顺，也显得那双眸子清澈无比。

“……我没事。”我呼了一口气说，“只是有点冷。”

“啊，冷？”小白眨了眨眼，然后走到我身边，用他的尾巴围住我的腰，“这样就不冷了！小白的尾巴可是很温暖的。”

“说起来……那个时候，小白想要送我的礼物……是什么呢？”几乎是非常笨拙地开口问，因为我找不到其他的话了。

“诶？那个时候……啊……阿紫说生日礼物吗？”小白转头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嘿嘿，阿紫想要吗？不过……阿紫的生日已经过了吧？”

他又偷偷地看了我一眼：“不过小白是不会吝惜为阿紫准备礼物的！”

“……果然还是算了。年龄只对人类……”我还是想要拒绝，“我现在不过是一个妖怪。”

“这……”小白苦恼地挠了挠头，然后马上松开了尾巴，跑到我前面，站定在一个推门面前，“晴明大人就在这里！”

……话题被转移了。

在我走向小白所在的位置时，推门拉了开来。

“小白？这么晚了有事吗？”晴明披着衣服走了出来。

“阿紫说要来找大人……不过大人还是早点睡啊……”小白叹了口气，又看向我，“那么，小白先走了！”

小白“啪”地变回了狐狸模样，随后跳到庭院中跑远了。

“阿紫，小白只是……”晴明转过身子想要解释。

“……我只是来还书。”将手中的书拿出来，我这样说，“打扰了。”

“可是这本书，本就是——”

“还请收回去。”我向前走了几步，然后站在了晴明的影子处，“……里面的故事，我倒背如流，所以根本不需要。”

“可你并不懂它们。”晴明散开的银发被微风吹动。

“……你说得对，我根本不懂。正是因为不懂，所以才将它还给你。阿夜已经不在了，你和他之前是很好的朋友吧……从我一开始到京都来，被你带到家中之后，你就打听到了我的消息吧……”

“……”

“尽管知道所有，尽管你们救了我，我依然没办法相信你们。不过，现在的我会试着去相信……”几乎是鼓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我情不自禁用手按住了胸膛。

仿佛还要被那往日的悲伤逼迫出眼泪，但从那个时候回到了京都，我就知道了，一直那样下去，就什么也做不了。

“这样。”晴明的语气依旧温和，但是他伸手将书收过去了，“不过，阿紫这么晚来找我，不仅仅是为了还书吧。”

我稍微平复了一下狂跳的心：“嗯，我还想知道，海国……为什么会入侵京都。”

晴明沉思了一会，这才将门拉开：“此事说来话长，先进来吧。”

这确实是场恶战。假如大岳丸不是一个想要守护什么的存在，假如是这样，这场大战也不会爆发。可是，他心性坚定，是个令人爱戴的少主，也是个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的妖怪。

听完了晴明讲的事情，我这才注意到他露出了疲倦之态。注意到我的眼神后，他歉意地笑了笑：“抱歉……稍微有些口渴了，我去倒杯茶。”

我看他强打精神，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想着接下来是不是应该和他说说我的事情。

晴明刚走过我身边，身体却不由得往前倒去。我忙用妖力支着他的身体，将他的脑袋枕在我的腿上。

“抱歉……”他低声说道。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用手盖住了他的眼睛：“是我来打扰你了。”

“阿紫以前……”

“什么？”

“……因为我几乎不太记得小时候和你的事情了，只是感觉你很重要。所以，我没办法回答我为什么会立刻去打听你的事情这个问题。”

我实在不情愿回想起从前的事了，所以有些生气：“晴明你还真是个烂好人……我之所以会说那些话，只是为了表现我还是不信任你们罢了。不过，事到如今，我再追究这些事，也没什么意义了吧。比起这个，你还是快闭上眼睛睡吧。”

“……那么，你又要离开了吗？”他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轻轻地用力把我的手拿开，看着我问。

被他看着，似乎是一直被他人牵挂着，一时间，一种莫名的高兴涌上心头。我诧异于自己这样的感觉，于是将手抽出来：“和你没关系。”

“……”

……好难。怎么才能和阿夜那样，对什么都一副好脾气，对什么都温柔……

“……我是说，我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我避开了他的眼神，“说起来，你这样躺着，真的不打算睡了吗？”

“……”晴明到底还是闭上了眼睛，“那就睡一会吧。”

没有一会，他便陷入了熟睡。简直是好几天都没有睡觉的样子啊……安倍晴明……真是不可思议的阴阳师。就算是将自己的“恶”完全分开，也还保留着自己的那份想法吗……

我轻轻地用妖力将他托起，放在了他的床铺上，随后出门，关门。

事不宜迟，还是赶紧过去吧……

确保自己的力量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便动身前往了那个地方。根据晴明说的那些话，假如大岳丸真的在血祭，那么大江山就是平安京最后一道防线了。之前不管是七角山，还是黑夜山，又或者是荒川，逢魔之原中之一是被占了，也还有其他的地点作为防守之处。

事到如今却也只剩下最后一个大江山了。

再一次来到大江山的山脚，我这才向着有水域的地方走去。也许是凭借着自己在鬼船上待过一年，有海妖立刻认出了我，并且把我带到了他的身边。

鬼船上因为我的到来而热闹起来，但靠在船边上的他转过头来看我时，我这才有了些真实感。

“……我说他们怎么突然吵闹起来了，原来是你啊。”他的金色眸子闪烁着光芒，“你回来了。”

“嗯。”

“这里太显眼了，我们去另一边说话吧。”

说着，他便带着我走到了鬼船的另一边。可来到这里之后，他却像是在想别的事，靠在船的栏杆上一言不发。

“少主。”我这样称呼他。

“……啊？”似乎是听到我这么叫他，他颇为惊讶地看向了我，“啊……你回来是件好事。不过，铃鹿山……现在是回不去了。”

“真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的言外之意就是“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不过，你是不是期待着我能把铃鹿御前带回来？毕竟当初是她拜托你守护大家。”

他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后，反而说起了别的：“大家看到你都很开心。毕竟你也曾住在铃鹿山，帮我们击退了海怪，你离开之后，我一直有个问题。”

“……什么？”

“叫我小心海鸣老师——为什么？”

我朝远处望去，那里水天相接，一片漆黑：“那么少主你呢？为什么要入侵平安京？”

“……铃鹿山已经被污染了，我不得不这么做。”大岳丸的语气带着悲伤，却很坚定。

“……那么，血祭呢？”

他又看向了我，语气陡然变冷：“……你难道是来阻止我的？”

“少主觉得我会吗？”

大岳丸几乎是立刻回答我：“不会。”

“……”

“我们曾一度为家人。”大岳丸顿了一下，“就算你不曾承认，你不表露，你并不把我们当作家人，我也知道，你对这份感情的渴望。”

“但是你也知道，我之所以不把你们当作家人，是因为你们只是替代……”

“真的是替代吗？”大岳丸反问我，“不然你也不会再来见我了吧？”

我回想起了在铃鹿山那一段平静的日子，除了我能每日出门，几乎和那个时候家的感觉一模一样。

“……这么说，你是打算入侵平安京之后，带着灵力去净化铃鹿山？”我问。

“是这样。”

“我还有个疑惑，为什么会是平安京？”我会怀疑海鸣是因为见过了八岐大蛇，既然大岳丸能找到平安京，那我也不得不怀疑其中的原因。

大岳丸却并不介意我知道这个原因：“很简单，平安京里的灵力能够净化污染。”

我不禁皱了皱眉：“谁告诉你的？”

大岳丸不再说话了。这样的话，我也猜得到了。为了得到平安京的灵力净化铃鹿山的污染，所以进行了五芒星的法阵血祭……

“你果然还是相信了他。不过，这也难怪。你把铃鹿山看作是比你还重要的东西，你也无比相信由铃鹿御前拜托的海鸣。我知道这些，所以明白你入侵平安京是有理由，但这不代表所有人都理解。”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件事有种违和感，但又没办法现在就弄清楚。

“我不需要别人的理解。”大岳丸站了起来，“我做的所有都是为了铃鹿山，只要铃鹿山的妖怪能明白，他们愿意跟着我就可以了。你如果想要阻拦我，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我也站起身来：“……我不会阻拦，但是也不会加入你们。不过，我对于你说的话，还有疑问。平安京的灵力真的能够净化铃鹿山的污染吗？铃鹿山的污染，一开始又是从哪里开始的？”

大岳丸闭上了眼睛：“老师不会骗我，铃鹿山的污染，只有平安京的灵力能够净化。铃鹿山污染……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从何处开始的。”

“……我会查清楚。”说着我就要离开这里。

“……随你喜欢好了，不过，明天不要来大江山，这里……会有战争。”大岳丸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最好不要靠近这里。”

看来是明天就开始攻打大江山吗……竟然如此相信我吗……

不过，有一件事我也还需要确认之后，再回到铃鹿山上去调查。我不认为酒吞童子他们没有做好准备，只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

返回大江山的山脚下，我当面遇到了源赖光带着整齐划一的武士向着某处前进。他们行走得相当谨慎，大江山和大岳丸那边的人都没有发现。源赖光没发现我。不，就算发现了，恐怕这个时候也没有心思管我了。

他是想要趁这个机会再次清剿大江山吗？但恐怕不会和第一次那样顺利了。这样一来，三方势力都集聚在大江山了……

不过，我还有一个推测。能将晴明累成那个样子，源氏这样谨慎小心，只能是大岳丸的力量和策略太令他们感到威胁了。为了平安京，昔日的敌人，说不定会联手。

这么说，大岳丸此次攻占大江山，还有源氏的力量要对付。不，不对。晴明他也一定会过来。大岳丸这是在以一己之力对抗平安京所有势力。

想到这里，我便打算跟在源赖光的后面，以便找个机会问出关于黄泉之境的事情。

“紫姬。”源赖光站在坡头，往下看着那些武士没入各个隐匿处，并不回头，“真是好久不见了。”

我没想到他对于大江山的地形已经如此熟悉了，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他在此处是否建立了据点。

被发现的我从树后走出来，看向了那些武士隐匿的各处：“那些是什么？”

源赖光背着手说：“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气息？”

“……妖怪兵器。你终究还是做到了这一步……”他的话，让我突然意识到了这样相似的气息是什么了，“因为吸取了鬼切的教训，所以……你还真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

源赖光转过身来：“几年不见，本来以为你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我没有太多时间和他废话，所以问道：“黄泉之境在哪？”

源赖光微微眯了眯眸子：“我没理由告诉你。”

源赖光本就没有要告诉我的必要，他也不是那种逼迫他就能够让他说出来的人。不过，这不妨碍我决定试一试。

“明天就要开战了。如果被海妖知道了源氏的军队在此……想必你也很难再调整布局了吧？”

“呵。”面对我的威胁和考量，源赖光轻笑起来，“紫姬，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还真不免有些欣慰啊。可一开始就暴露自己的底细，这种事还是少做为好。”

“……”

“鬼切已经脱离了黄泉之境，他现在在哪，我不清楚。”源赖光背着手转过身去，“不过，你还认为他会像曾经那样对你吗？别忘了，你也曾是欺骗他的一个。”

如果说对晴明他们只是不信任，那对阿切就是愧疚和后悔。从阿夜被我杀了之后，我就一直浑浑噩噩地存在着，幻想着有一日，能回到过去改变所有，从最初的时候开始改变。

可我在日轮之城经历的所有，都在告诉我，回到过去改变所有是不可能，是绝对不可能。

不断地恐惧着，害怕着，躲避着，避免着向前走，蒙蔽着自己不去承认事实。

可那个时候……

他们在我身后，在离别之时——

“走吧，千万不要回头。”

已经回不去了。我当然知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清楚地记得过去的所有。没有忘记，也不曾忘记，所以我没有回头。

倒不如说，一直以来，我只能向前走。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去找他。我和你不一样，那个时候，我从来都没有利用过他。”

“所以你才会这样急冲冲地来问我？”带了点耐人寻味的意思，他这么问，“就是为了弥补你内心的一点愧疚？”

“不。”我回答道，“我是为了避免自己再次愧疚才这么做，和你这种唯‘利’是图之人完全不同。”

“可是，紫姬，你的手上不也沾满了鲜血吗？不也受益于和八岐大蛇的交易之下吗？你真的和我不同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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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重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