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层层叠上,金鎏殿矗立在高台中央,龙纹浮雕盘旋于建筑各处,龙头呼之欲出,森然看着来者。
李舷稳步前行,直到庭中,见太子李昊、三皇子李启等好几人分庭抗礼,立于两侧,而上位者正疲惫地捏着眉心,细细听去,啜泣声落了一地。李舷视线向前方一递,伏趴在地上的官员身躯不止颤抖,黑发间窜出几缕白发,是御史大夫张明鸿。
李舷不动声色地跪下,对老皇帝稽了一礼:“父皇万岁,儿臣刚到京城,便想着来看您,父皇……这是发生了何事?”这一问破开空气中的剑拔弩张,引得老皇帝看向李舷:“舷儿回来啦,这段时间你母亲可想你了……先起来吧。”李舷起身,向后退了一步。
大殿陷入寂静。
这时,李启骤然开口:“皇弟倒是挑了个好时间进宫,刚好能赶得上一出大戏。御使大夫之子张笙昨夜自杀于寝屋内,可谁知,烛台旁有烧剩一角的信纸,而信纸上的字迹恰好与大皇兄的字迹一摸一样!”李昊听见这话,苦苦维持的风度修养不免出现一丝裂纹,道:“三弟这是何意?!别的不说,前日可是有很多人看见你和张笙一起上了京郊的白鹤观,谁知道你们在那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够了!一家人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舷儿刚回来你们便闹成这样。想让人看笑话不成?”老皇帝一拍桌案,怒道。
大殿上齐齐“扑通”一声,皆跪下诚惶诚恐呼道陛下息怒。
李舷听到“一家人”时便感觉耳朵被重重辱了一遍,听到“舷儿”更是被恶心得差点把在西疆吃的饭吐出来。
前头的御史大夫颤颤畏畏地抬头,混着啜泣哀求道:“陛下,老臣入仕二十余年,忠心耿耿,追随陛下,为国为民,从来没有怠慢过,我儿张笙虽刚入仕,但也为陛下一腔忠勇,望陛下能为犬子查明真相,让他安心去了,臣与犬子愿来世再为陛下当牛做马,陛下莫要寒了那赤子的一片真心啊!”张明鸿再拜,泣不成声。
然而这一番话将老皇帝架起,他眯着眼沉默一息,遂重重叹道:“舷儿,你怎么看?”
皮球踢到了李舷这,他也不得不接:“事不目见耳闻,不得臆断。依儿臣看,的确该查明真相。”
“舷儿这些年在西疆历练,看起来长进不少,这案子就由你监查,刑部由你调遣协理。”
“儿臣领命。”
“陛下英明,谢陛下成全。”张明鸿俯下身,“陛下,老臣年事已高,此番过后,老臣便告老还乡……”
李昊和李启显然还想说些什么,老皇帝一抬手将人挥退,便转身入了寝殿。
殿外月明星稀,距宵禁还差三刻。
“五弟真是好手段,一回来就得父皇信任,理了这么个案子。”李启睨向李舷,扯着笑道。
“三哥这话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李舷白了个眼回去,又问道,“怎么没见着四哥?”身旁二人都凝了脸色,李昊不确定地答道:“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吧。”二皇子常年累月大小病不断,不常过问政事。四皇子李卓与太子同承皇后。李卓更为活泼,但今夜却静悄悄地不知窝在何处。
见二者的脸色变化,李舷满意地离开了。
道上偶能见到办完差的太监宫女三两结队走向归处,而暗处一个绯红身影反向而行,见李舷向自己走来,“殿下……”
“张大人放心吧,我会为今郎查明真相。”
张明鸿怔怔逆着月光看向李舷,鸦色袖口在其身后默默垂下,墨绿丝绦随风翻飞,扰乱着张明鸿的视线。他忽然下定决心般地咬咬牙,俯身对李舷拜了个礼:“此番过后,若是殿下日后有不便,可来寻老臣,能力范围内,老臣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随便你吧,”李舷扶了一把张明鸿,这会儿离宵禁也不久了,张大人路上小心,节哀。”二人寒暄一阵便错身离开。
李舷驻足望向深宫,也离去了。
而另一边。
待李舷出门,柳清实在闲着无趣,将门拉开一条缝,就见扶风站在门口守夜。
“扶兄。”
“干什么。”扶风还为自己每日加练绕城跑感到忿忿不平。
哪壶不开提哪壶。“嘛,别生气了,多多锻炼身体好哇。”见人不说话,柳清摸了摸鼻子,转了个话题,“你们京城的物价也太高了吧,就我倒出的那几块铜板在白鹤观山脚都够喝好几壶了,那茶馆明显就是逮着你们有钱人使劲薅呗,下次你们来白鹤观我请你们喝啊。”
扶风伸出一只手:“五壶。”
“……行。”
柳清索性推开房门坐在门槛上,与扶风我一言你一语地搭起话来,从扶风那套出的话拼拼凑凑,柳清才知李舷确实是因白鹤观忽然香客大增才回京一探究竟,不过这其中肯定还有其他原因。柳清记得在这本小说中李舷真的是事业批,上到镇守西疆,下到考察民情,内到据理力争改革,外到远行别国外交,几乎事事亲自去做。但他回来是因为王嫣被皇后和太子谋害而死。别是自己把剧情改了吧,李舷又不信道,怎么可能因为白鹤观回京。
柳清撑着脸垂眼看月光洒了满地霜华,对扶风问道:“李……殿下去皇宫干什么?”
“不要喊殿下名讳,柳兄小心被人坑。”
“这里还有别人?”
柳清见四周昏暗,看不真切,才想起自己有夜盲,只觉头顶一阵厉风刮过,面前骤然出现蔚然人影,将月光完全遮住。那人淡淡看了一眼柳清,对扶风道:“我来换班。” 柳清被黑暗完全吞噬,只听扶风对着那人应了一声“知道了苏云。”
“云兄你动静好大,我都知道你是从屋顶下来的了。”柳清顿了一下,“云兄你会坑我吗?”
苏云:“......不会,我还要感谢你没在殿下面前讲这些话,还有你别叫我云兄。”
柳清自动忽略后面的话:“哈哈云兄你好幽默......所以殿下是去干嘛?”
“御史大夫张明鸿儿子张笙死了。”扶风帮苏云回答道。
“嗯?!!!”
苏云有些可怜地看着柳清:“柳道长还是多想想自己吧,太子说张笙和三殿下前天去白鹤观了。听刑部说要彻查白鹤观。”
“啊?不是?他们什么时候来过了?!这和白鹤观有什么关系啊,锅也不能这么扣吧,六月都要刮暴风雨了!”柳清“咻"地一声站起。
扶风看了看时辰,对柳清说:“柳兄,殿下大概要回来了,你先回屋吧。”苏云闻言转头看向扶风,做了口型:你怎么让他进这屋?
扶风耸耸肩:殿下一开始就让他待这,我也不知道。
苏云若有所思地看着柳清失魂落魄跨过门槛,遂与扶风交接守夜。
这头柳清头脑风暴,剧情里提到过张笙之死是李舷回京之前的事,是下诸君之争的牺牲品,原文并没有拓开细讲,只是最后文中交代是二皇子李元设计让张笙在仕途上被处处为难,伪造太子手令肋迫张笙。张笙是孝子,不想让父亲担心,便瞒着张明鸡向三皇子李启求助,而李启又与太子李昊水火不容,遂答应护他,没想到两天后,张笙自杀了。
这件事像是一粒石子被丢进湖泊,激起一层层水花,引得皇室暗里夺嫡愈发激烈。总之,最后斗得太子党与三皇子党两败俱伤,李元虽毫发无损,但于几个月后心力交瘁还是去世了。
柳清当时看到这部分还感叹了一句:还是多做点好事吧,这不报应来了。但如今再细想,原文疑点重重,为何偏偏是张笙被针对?又为何有李启的照顾张笙最后还是自杀了?这之间定没有原文所说的那么简单。
更何况李舷当时远在西疆,这些事还是后来打探到的。
柳清摸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想找个蜡烛点燃照明,却不料在拐弯时,肩膀撞倒了一扇屏风,自己也因反作用力被弹倒在地。巨大的声响让门外的苏云吓了一跳立即唤道:“柳道长?”
“不好意思啊云兄,我不小心撞倒了扇屏风。”
苏云在门外踌躇一阵,最终敲敲门,遂推门而入,见柳清呲牙咧嘴,吃力地把屏风抬起,立马过去搭了把手,将屏风扶正。环顾四周,月光恰能透进屋内,亮堂且不刺眼,他疑惑想着,难道是肢体不协调?可柳道长还能拉着殿下在东市穿行。苏云一下排除了这个可能性。那么就是……他悄悄抬手在柳清眼前晃了晃,却见柳清毫无反应,只是低头向苏云致谢。二人互相关心后,苏云便退至屋外。
柳清面如菜色,肩膀像被卡车碾过去了一样痛。他死命低头不叫苏云发现他的异常,但不知自己的夜盲已被苏云所知。
他听到关门“嗒”地响起,向后扣住屏风,缓慢绕过,褪去外袍,缩进被窝。身体陷入床榻,安全感才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因刚刚造成差错而急速跳动的心脏才慢慢恢复。他咂咂嘴,感叹永济王府的床太舒适,不像白鹤观的床那么硬邦邦,王室贵族就是不一般,不管李舷回没回来,先让他睡个爽!
柳道长似乎一点也不认床,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就是这样。”苏云将今日的事总结汇报完,朝李舷一拱手,后者负手站在书桌旁,看烛火豆粒般跳动。
“人呢?”
苏云自然知道李航问的是谁,斟酌了一会,开口道:“柳道长似乎夜不能视。”他将晚上发生的事讲给李舷听,只是省去三人称只道弟和柳清那句“你动静好大”。
“柳道长现在……应该是在您房中睡下了……”
李舷眉头一跳:“……我去看看吧。”他捏起剪刀,将灯花剪落。那簇烛火落到蜡上,缓缓熄去,永济王府重新沉入宁静。
苏云刚要离去,突然又拐回来问道:“殿下为何把柳道长安置在您屋内?”
“……王府客房连着外墙,万一他翻墙跑了怎么办。”
其实倒也不必,那墙快有两人高,没练过连上都上不去,更何况一个夜不能视的人。苏云撇撇嘴,匿走了。
月光洋洋洒洒倾泻入房中。李舷立于床前,看柳清毫不客气东倒西歪颇为豪放的睡姿,无奈地思考要不要去书房睡,但这个念头只停留一刹。这是我的房间,为什么是我去书房?李舷弯下腰,双手插进柳清身下,将人猛地铲进床的里侧。柳清哼哼几声又睡了过去。
尸体?这么大动静都醒不过来。李舷眼角抽搐。明天让你见见真正的尸体,柳道长。李舷解衣宽带,扯过被子躺进去。
大抵是鹧鸪扰人,李舷已经在西疆养成随性无所谓的习惯,却在今晚莫名感到屎难吃觉难睡,艰难地试着屏蔽身旁人的呼吸声,闭眼睡觉。
柳清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有离异的父母,被迫分离的哥哥,有高中的同学和老师,学生坐在教室里上课,下课铃一响大家就像归巢的鸟兽,奔向食堂,有要好的哥们贺沧生,那家伙考上了大学学医去了,在隔壁院,结果天天来自己这嚎叫,柳清总想起《三峡》的那句“猿鸣三声泪沾肠”,柳清浅浅地笑了笑。忽地两条墨绿丝绸从眼前拂过,描摹着风的形状,柳清伸手去够,向前踏出一步,冷不防坠入谭水,呼吸受制,便痛苦地挣扎起来,急促地从梦中惊醒。
翌日,东方既白,鸟鸣啾啾,榴花似火。
柳清也很火,墨绿耳缀轻挠着他的额头,作祟者正收起他那只万恶之手,盘腿坐在柳清身边,青丝未束,流淌在身后。李舷无辜地眨眨眼:“我以为你要仙逝了,怎么叫都叫不动。”
“……几点了?”
“嗯?嗯……快卯时了。”
“啧,这么早……扰人清梦。”将被子扯过头顶,柳清突然又拉下被子,“你为什么会在我房间?”
“这是我的正房。”说着,一缕发丝落到前额,李舷垂下眼眸,一副被人强抢寝室的可怜样。
柳清看着李舷演技高超,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受害者。一个弹射起步,又被李舷按回原处。
“等一下你得和我去办个事,办完就放你自由。”
“自由”一词一出,柳清瞬间亮出星星眼,但一想到白鹤观被张笙的死所牵连,又双眼暗淡,他犹豫地问道:“那白鹤观怎么办?”
“哦,你都知道了?”
柳清摇摇头,只知道个大概。
“这个案子是由我来审的,若是没问题,自会还白鹤观一个清白,只是期间还需柳道长配合配合。”
那老皇帝身体不太行了,早朝便改为三日一次,而今日恰好不用上朝。
李舷先是带着柳清去张明鸿府上与刑部的人汇合,查看尸体,此事事关重大,刑部尚书都亲自下场。柳清往灵堂一看,白衣素禞,张明鸿眼眶充血,前来接人,而张夫人扶着棺材哭得肝肠寸断,仆人跪了一地,呜呜不止,细看才发现张夫人身后还有一人,怔怔盯着棺材,静静跪坐。能在前头的,除了张明鸿和张夫人估计就只有他们的女儿张莹了。柳清回想情节,在书中最后,张莹凭才智在李舷身边做了女官,又作夫子兴建女子学堂,甚至配合李舷削弱世家,巩固皇权,承张明鸿官爵做了御史大夫。
另一头李舷和刑部尚书交代完事,转头向张明鸿要求验尸。张明鸿虽痛心,但最后还是遣散家仆妻儿,领着李柳二人及刑部几人走到棺材边上,甫一开棺,一阵尸臭冲出,柳清被熏得差点吐出来,这他妈比他做的大肠杆菌的实验还臭。现场的人纷纷以布遮鼻,只有张明鸿还悲痛地望着死去张笙。
“这都臭几天了。”柳清艰难地想着,“虽然是夏天,但这腐烂得也太快了吧。”往棺材里一看,吓得快撅过去。尸斑爬上手背,全身僵直,面容白得像墙一样。
“张大人节哀,请向令郎是何时去世的?”
“戌时三刻,送水的奴仆进去后发现的。”张明鸿喃喃道。
柳请听见这话,掰着手指换算成小时,又想起贺沧生给他看过的判断尸体死亡时间的办法,忽然惊恐地退了半步。
李舷拦住柳清后腰,问道:“发现了什么?”
柳清看着仵作翻查尸首,低声道:“死了十二个小时以上。”
“小时?”李舷闻言看向柳清。
柳清惊觉细节出错,冷汗冒出,表面上镇定回答:“六个时辰。”
“但是殿下,这飘的绝对不是只死了六个时辰的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