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桂雨潮 第1章 第 1 章

夏迎馥从没想过天降横财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当她已经失业三个月，日子过得紧巴巴，躺在家里当一条浑浑噩噩的咸鱼的时候，却突然收到了一个电话。

“夏小姐，您外婆去世后，还留下了一家糖水铺。”

“现在，您是这家店铺的唯一继承人。”

她一愣，扔了嘴边的薯片，穿上拖鞋就跑出了门。

……

天降横财？

她从中介手里接过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一个人无言站在街边。

面前一家破旧矮小的老店，雨棚被打得七零八落，墙壁被小孩涂得乱七八糟，一扇铁门拆了一半，孤零零在风中摇晃。

门边一架老旧的白底招牌，用红色油漆写着几个大字：

——“夏记老式桂花蜜”。

……

中介满面笑容地站她左边。

“不过，已经倒闭了。”

“……”

果然，她知道自己从来就不是什么走运的人。

夏迎馥叹口气，低头看着自己手上这把年纪比自己都大的钥匙，终于开口说：

“进去看看吧。”

……

这是一家老式桂花蜜糖水铺，是夏迎馥外婆这辈子唯一的财产。

外婆家乡盛产丹桂，颜色橙黄，香气浓郁，因此常被用来制作中式糕点或酿酒。

外婆出生在古法桂花蜜世家，是古法桂花蜜技术的传承人，也是全镇做得最快最好的人。

成年以后，外婆带着全村人的指望，走出小镇来到这个城市，开了这家小店。

独特配方流传多年，自然是有其可取之处。古法技术做出的桂花蜜，花瓣清香，沁润心脾，蜂蜜甜而不腻，香气馥郁。

夏天喝冰，冬日饮热，任何季节喝上一口，都能从头甜到脚。

……

刚开业时生意不好做，但是这么多年来风风雨雨也积攒了许多回头客。

人来人往丹桂飘香，人们为躲雨走进这家小店，也能在满屋甜蜜芬芳中得到外婆带着笑意捧上来的一碗桂花蜜糖水。

街角小铺面积不大，菜单却积攒了五六页，一字一字全都是外婆手写，多年改良创新做出的桂花蜜糖水，从芝麻糊到小汤圆到双皮奶，酷暑寒冬，循环往复。

……

只是社会发展越来越快，传统味道或许也随着外婆越来越佝偻的背影一样，被时代的洪流抛在了身后。

周边建起越来越多的高楼大厦，新兴西式甜品店层出不穷，这间街角的不起眼的传统的老店也慢慢没了生意。

外婆死的那一天，夏迎馥正好因为受不了上级的PUA，终于提了离职，摘下了头上那顶西点师的帽子，走出了那件蛋糕坊。

——没错，夏迎馥是西点师。

她收到电话以后，立刻跌跌撞撞往家里赶。

在街边狂奔的时候，她不由得想，连她的亲孙女都选择去学西点，而对她的传统古法桂花蜜不感兴趣，这个世界还有谁会在原地等等她呢？

……

辞职以后，她失业了三个月。

经常会梦见小时候回家时外婆温暖的干燥的手，以及永远散发着桂花香气的衣服。

她就这样浑浑噩噩躺了三个月，像条死鱼一样紧巴巴花着存款，每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今天——

她重新走进了这家已经多年没有来过的店。

……

地板踩上去吱吱呀呀地响，空气里全是桂花和蜂蜜混在一起的甜腻味道。

瓶瓶罐罐布满灰尘，杂乱肮脏，早已不是夏迎馥记忆力那间整洁温暖的小店的样子。

“这家店也是生意太差了。”

“这年头，谁还吃这种老式桂花蜜糖水？”

“撑了五六年，最后还是没撑过去，入不敷出，就剩这么一个小破店和一屋子废铜烂铁了。”

……

夏迎馥懒得去听中介恼人的自言自语，独自往里走。

里面没有灯，越来越黑，中介看她不停留还要往里面走，瞬间就有点犹豫。

“夏小姐，钥匙已经给您了，这家店铺的主人就是您了。”

他停在原地，冲着越走越远的夏迎馥的背影喊道：

“以后如果要转手，记得还来找我啊！”

“我保证帮您卖个好价钱！”

“这家店周围位置很不错呢，已经有好几个买家冲我打听了！”

“夏小姐您好好考虑啊！”

……

他聒噪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还是消失了，应该是走了。

夏迎馥低着头，一步步往里走着，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

手机背后的手电筒闪着光，她四处照了照。

——没什么特别的，还是那个小厨房，杂乱不堪，堆满瓶瓶罐罐。

那个中介说得对，确实就是一堆“废铜烂铁”。

她心里空落落的。

“叮铃铃——”

电话铃声响起，凌波的声音从里面大剌剌传出来。

“怎么样？飞来横财的新店主？你给我拍个照片看看啊。”

夏迎馥很听话地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把破破烂烂的大门和招牌拍给了她。

然后，手指重重地打了几个字。

“欢迎光临，请你过来吃蜘蛛网。”

“……卧槽！”

凌波大呼小叫。

“这么破？！”

“你外婆可真不容易。”

“唉，现在传统东西不卖座啊。”

她的话通过手机听筒传过来，夏迎馥垂下眼睫，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心里像是被蚂蚁扎一样难受。

……

“但是你也别灰心，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突然就多了一家店，这怎么不是飞来横财呢？”

“这家店位置很不错的，算得上中心地段，周围有学校，附近还有写字楼，人流量还挺大的。”

“你找人收拾收拾，让中介帮你挂着，等个出价高的卖了，估计能赚一笔。”

……

凌波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着，夏迎馥低着头，又一步步走了进去。

……“赶紧卖了，这几年商铺不好出手。”

她脚踩过一个发霉的木塞子，那是外婆以前用来装蜂蜜的，极其小心宝贝，从来不让别人碰。

……“这店现在太破了，要想卖个好价钱，还得把这些东西都拆了。”

她不小心踢到一个脏脏破破乌黑的碗，盯着看了一会才认出来上面的断断续续的花纹，那是外婆特地跑去市场买的，说给客人装糖水的碗要好看，最好有花纹，绝对不能脏。

……“你找到中介了吗？我先帮你留意着，明天我就过来找人帮你把这些破门和桌椅全都拆了扔掉。”

她就这样一步步走到了最里面的厨房。

抬头，目光扫过。

只见厨房最里面的台面上，放着一个黄色的信封。

……夏迎馥脚步一顿，立刻快步走过去，吹掉上面的灰尘。

信封上面有几个字。是外婆的字迹，外婆的信纸，有桂花味。

只写着三个简简单单的字：

——“给小馥。”

她心头猛猛一跳。

然后迅速拆开了信封。

……

——是，古法桂花蜜的独家秘密配方。

她的手指剧烈颤抖起来。

……

配方下面，还有一张信纸。

夏迎馥抖着嘴唇，已经预料到了上面会写什么。

让她学习古法技术，传承下去？

让她不要放弃这家店，坚持下去？

让她好好经营，一定能救活？

她知道，这是沉重的责任，是背上了亲情的道德枷锁。

她没有任何雄心壮志，普通平凡，失业三个月，存款已经所剩无几，早就没有心力去经营一家店，更别说是这种早就已经被社会抛弃的传统味道。

……

夏迎馥动作很急，展开信纸。

可是却发现，薄薄一张纸，墨迹已干，只有短短一句话。

……

——“愿小馥岁岁安宁。”

……

“喂？喂？”

“夏迎馥！你有在听吗？”

“明天下午我就过去帮你联系中介啊。”

……

“……不用了。”

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泪水滚落，滴在手上，烫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夏迎馥一字一字地说：

“不卖了。”

……

凌波一愣。

“不卖了？”

她试图理解了一下，立刻想到了夏迎馥是西点师，做蛋糕好吃得不行。

“你想自己干甜品？”

“嘶，也不是不行，你技术一如既往地好，要真做起来了那自己当老板可比给别人打工还被PUA要好多了。”

“行啊，我支持！明天我帮你过来清东西！”

……

夏迎馥握紧拳头。

“不是。不卖甜品。”

“就卖桂花蜜。”

“跟我外婆一样。”

“……”那边沉默好几秒，才呆呆回过神，“夏迎馥，你真是病得不轻。”

“你要是做甜品蛋糕，我帮你想办法，整点网红店氛围，加上点咖啡奶茶，网上一营销，完全能做起来。”

“你本身就是西点师，当年全专业第一名毕业的，做这个手到擒来专业对口。”

“铺子还是自己的，连租金都不用付，一点压力都没有，自由职业随便赚钱。”

“结果你……”

“我告诉你吧，你要是把这铺子用来做桂花蜜，估计亏得本都不剩，总共没一点存款全都搭里面了。”

……

对面气呼呼讲了一堆，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凌波是自己最铁的朋友，从小玩到大。

她大学学的工商管理，现在是一名圈子里小有名气的自由摄影师，帮无数店铺拍过商品图，什么行业的客户都接触过，什么东西好卖她看一眼就知道。

她苦口婆心，一句一句列举着各种各样的对比分析和劣势陈述，只希望夏迎馥能迷途知返。

……

夏迎馥脸上没什么表情，把信封收好放进了口袋里，握着手机，慢慢朝着店门口的方向走去。

她走得很慢，像是下定了一些决心。

但是面上却很平静，没有任何情感波动。

尽管她刚刚已经在短短几分钟里，做出了几个月以来最大的一个决定。

——也许是接下来五年内十年内，最大的一个决定。

……

夏迎馥这辈子循规蹈矩，只想当一条咸鱼，就算在职场上被PUA到快要崩溃也是忍了一年才提离职，生怕做几个月就走的经历写在简历上会影响下一次找工作。

上学的时候，要担心成绩不好毕不了业。

找工作的时候，要担心被企业嫌弃太过强势而拒绝。

工作的时候，要担心领导对自己印象不好，被欺负也只能咬牙忍着。

……她没有雄心壮志，没有凌云抱负，做做蛋糕烤烤面包已经是为数不多的乐趣。

这辈子做过的最叛逆的事，就是在外婆去世以及辞职后，没有立刻再去奔波找工作，而是在家里躺了三个月。

“失业人群”——这是社会对她这样的人的准确定义。

但是，其实她只是想跟随一下自己的心，歇歇。

……现在，其实她只是想跟随一下自己的心，重新出发。

……

她听着手机里好友喋喋不休的劝告，只说了一句话：

“试试呗。”

……

对面哑口无声。

半晌，才传来一声叹息。

她听见凌波笑了。

“夏迎馥，你变了。”

“不过，我欢迎你这样变。”

对面笑得肆意，笑得轻松，带着给朋友兜底擦屁股的无奈语气。

“到时候缺多少钱，直说。”

*

夏迎馥挂了电话，低着头走出店门。

却迎面撞见了一个人，正往里面走。

两个人撞在一起，重重地擦过，她鼻子撞在对方胸膛上，痛得夏迎馥捂住脸叫了一声。

后退好几步稳住平衡，她这才皱着眉朝外看去。

——直勾勾地撞见一双丹凤眼。

是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