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院内,蒹葭坐在临窗的榻上做针线,听到门口有动静,忙放下活计,快步迎上去。
“姑娘今日回的晚了些,怕是冷坏了,方我进来,见这手炉子还在屋里,就知姑娘忘了,偏又是在夫人房里,我不好让人送。”蒹葭一面说着,一面将手炉碰至十三娘手里,“才刚厨房送了金乳酥来,我怕冷了,放到茶炉子边煨着,姑娘现在用吗?”
“你拿来摆了,再煮壶热茶来,多放些羊乳。”十三娘嘱咐一句。
蒹葭正疑惑她口味怎么变了,就听门外有人说话,“绿竹,我就说阿姐必定知道我要来,你还不信。”
那人说着话,已经进了屋,正是着石榴裙的十九娘。
“我可不知你要来,可巧被你赶上了。”十三娘故意逗她,替她解了氅衣,拉了她往榻上坐,“这么冷的天,你跑来,让许嬷嬷知道,又要念叨你了。”
“嬷嬷家中有事,昨日母亲便让人套车送她回去了,要后日才回来呢!”十九娘解释道,若非嬷嬷不在,阿娘也不会让她睡着碧纱橱里,她也不可能听到那些事,想到这,她压低声音,“阿姐,你把人都遣了,我有话与你说。”
“你这小娘子,还有秘密了。”十三娘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又怕她面薄恼了,哄着道:“我这有新鲜的金乳酥,你一面吃着,一面与我说话。”
两人说话间,蒹葭已将金乳酥端了来,“十九姑娘请用,茶且还需要一会,还请姑娘稍候。”
十九娘心里装着事,嘴上谢过,并不动,十三娘见状笑笑,示意蒹葭二人领着绿竹出去,方道:“人都走了,现在可以说了!”
“阿姐,阿娘今日突然要给我们做新衣,你不觉得奇怪吗?”十九娘见屋里没人,发问道。
“哪里奇怪?母亲不是说,这新衣是为了外祖母的寿宴准备的。”十三娘面露不解。
“这就很奇怪,外祖母年年都过寿,往年也未曾做过。”十九娘解释,“若单是我一人,尚且还说的通,可加上阿姐,就不对劲了,阿娘何时这般大方过?”
“十九!慎言,母亲岂是你能非议的!”十三娘正色,十九娘一顿,立时反应过来,捂住嘴,“才不是我说的,这是阿兄说的!他说阿娘本性仁厚,就是耳根子软,又小家子气些,他在外求学顾不上,让我在家中多提醒些!”
“那就更不能再提!十郎日后是要做官的,若让人听到这话,告他一本,前途可就毁了!”十三娘表情凝重,十九娘心中也懊恼不已,“阿姐,我保证再也不说了!”
“你啊,幸而今日是在我面前,往后切记要注意。”十三娘嘱咐道,心中不免责怪十郎,这样的话,也是能与十九娘浑说的,知道的明白他是为了郑氏,不知道的,却不知要如何说,恐怕就连郑氏这个亲娘,也不会领这份情。
郑氏若是个拎得清的性子,他又何必嘱咐十九娘这些话。
十三娘一早就知道她的脾性,先郑氏不管自己的亲事,乐的自在,如今忽然插手,怕是没少被郑五拿好话哄着,不若以她郑家女的姿态,断然是不会看上自己。
郑五若只是好色粗俗,凭他出身河州郑氏,嫁了也无妨。
但他私下又是个暴戾的性子,家中常有女奴被他虐待至死。
这事郑家瞒的紧,十郎因常与郑家郎君来往,猜出些端倪,与她说了,原就是告诫自己莫要与郑五接触,不想还是被他给盯上了。
再一想父亲那里不知还有什么心思,心底忍不住嘲弄。
十九娘不知她心事,见她沉默,忙又信誓旦旦道:“阿姐,我日后一定小心,必然不再浑说!”
“阿姐信你,这事你我都莫要再提。”十三娘语气温柔,又说回原来的话:”方你说了那么多奇怪,可是知道些什么?要与我说?”
“正是要与阿姐说这个,险些忘了都!”十九娘被她这么一提醒,又继续道,“那寿宴不过借口,实则是要在外祖母寿宴上,替阿姐与五表兄商谈亲事!”
“五表兄?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将我与他牵扯在一处,况郑家望族,非我所能高攀,怕不是你听错了话,误会了?”十三娘摆手,一脸不信的神情。
“若五表兄是个正常性子,我们家自然高攀不上,但他风流好色是出了名的,那些望族自然不会把女儿嫁过去,他只能打我们的主意了!”十九娘急急道,顾不得她偷听一事,“阿姐,你定要信我,这话是我今早亲耳听到阿娘与江嬷嬷商量来着,绝不会错!”
“十九娘,阿姐不是怀疑的话。”十三娘沉吟片刻,语气无奈,“自古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既然决定了,非你我能左右。”
“这不是还有阿耶在,这婚事,阿耶必定是不会同意的!”十九娘信心满满,“因为阿耶已经替阿姐许了其他亲事!”
十三娘讶然,不及再问,十九娘已继续说下去,“阿耶说他相中了同僚的外甥,那郎君生的俊朗,家住玉州,在当地亦是有名的大户,颇有恒产。”
“玉州?”十三娘诧异,“我常看的大魏九州舆图上说,玉州离上京有千里之遥。”
“千里之遥,那比江州远吗?”十九娘忙问,她年岁还小,对疆域·知之甚少,只听外祖母念叨过,兄长读书的江州离得远,在大魏的最南边,下意识便拿它来做比。
“这却不好比,江州靠南,玉州则靠北,上京在两者中间。”十三娘一面解释,一面在雕漆案几上比划,“不过真要计较起来,应是玉州离的更远些。”
“这也太远了!”十九娘感叹,她是不想阿姐嫁给五表兄,但也不想阿姐嫁那么远,一时有些泄气,转念又想,这人千里迢迢到了上京,未必想回去,“阿姐,他既来了上京,又在上京寻小娘子,想来是要在上京定居的,不若阿耶也不会应允此事!”
“那你可曾听到父亲说起此事?”十三娘问道,十九娘年纪不大,对父亲尚有孺慕之情,自己却不能这么天真,“再者,母亲怕也是嫌这玉州太远,才生了与郑家结亲的心思。”
郑氏不同意,并非心疼她,不过是不想惹人口舌,杨家人口少,且只她一个庶出的,郑氏若同意将她嫁到玉州,旁人不会说父亲如何,只会怪这嫡母虐待庶女。
“阿姐,阿耶虽没说这话,但那玉州郎既在上京,不若劝他留下便是!”十九娘灵机一动,越想越觉得可行,“上京有外祖家帮忙,日后还有阿兄,无论如何,也比他回玉州要好。”
十三娘见她说的头头是道,好笑道:“这八字还没一撇,你这小娘子已经安排上了!若他不愿,你难不成要绑了他留下!”
“阿姐!人家与你说正经的呢!”十九娘听她调笑,忍不住恼羞,“凭他一个庶族,能娶到阿姐,已是祖坟冒青烟了,让他留在上京,他岂会不愿!”
“庶族?你说他是庶族?”十三娘语调一提,带着些不可置信。
“阿姐,莫不是在意他是庶族。”十九娘见她语气不对,当她是不愿嫁给庶族,她也知道士族自来清贵,前朝时朝廷上有律法规定士庶不婚,乃至大魏,虽没了这律法,但这事也是大家默认的。
只她平日里见多了这些世家的做派,多的是诸如五表兄这类的世家郎君,这样的人,还不如庶族郎君。
她这般想,阿姐恐怕不这么想,小心翼翼劝道:“阿姐,若是五表兄是个好人,我自然乐见你与他成眷侣,但他那样的人,哪里配得上阿姐。”
“且你也知道,阿耶对人最是挑剔,既得了他一句俊朗,这玉州郎必定生的不错,只要他肯留在上京,嫁他怎么也比五表兄要强!”
她是真心实意为阿姐考虑,也打定主意,定要让那玉州郎留在上京城才行。
“我们十九的见识,倒比其他人强些!”十三娘不想十九这般年岁,便能看破士庶之间隔阂,郑氏惯来以郑家女骄傲,她这样一对儿女,跟她真是天与地的两个极端,“我并非在意士庶之分,只怕父亲日后知道郑五之意,便是这玉州郎有百般好,他也是瞧不上的。”
她这话还留了半句,若父亲知道郑五之事,还要结玉州这门亲,那问题可就更大了。
十九娘一怔,她当然知道,阿耶阿娘向来瞧不起庶族,若阿耶知道郑家婚事,哪里还有玉州郎什么事!
“你啊,快别想了,好好的眉都拧在一起,小娘子都变老妇人了。”十三娘说着,将案几上的金乳酥朝她面前推了推,“再不吃,这金乳酥就冷了,味道就差了,快尝一个。”
十九娘满心满脑都在愁,哪里有心情吃东西,“要不,给阿兄写信,问问他有没有好办法!阿娘惯来听阿兄的话,由他来说,肯定事半功倍!”
“十郎在书院忙碌,岂可因这事去打扰他。”十三娘反驳,“你放心,这事阿姐心中有数。”
”我定不会打扰阿兄,不过让他闲暇之余,替阿姐参谋参谋!”十九娘知轻重,阿兄求学重要,但阿姐这边也是十万火急,“阿兄他在书院,必定认识不少出色的世家郎君,让他替阿姐相看,必定比这二人要好!”
她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好,恨不得立刻告诉了阿兄,“阿姐,我这就回去写信,你莫要担心,一切有我和阿兄在呢!绝对不会让你嫁给五表兄!”
十三娘未有开口阻拦的机会,她已经风风火火的出了门,只得好笑的摇头。
绿竹与白鹭、蒹葭三人正坐在茶水炉边闲话,听见动静,忙站起来,探头一看,见十九姑娘匆匆忙忙的走出来,还未来得及问,只听十九娘一句:“绿竹,我们赶快回去,我有急事!”
绿竹满腹不解,但见十九娘已经走到院门处,不敢再耽搁,匆忙追上去,“姑娘且等等我!”
白鹭与蒹葭目送这主仆二人火急火燎的离开,满脸困惑的进了十三娘的屋子。
屋内,十三娘正坐在榻上吃金乳酥,神态悠闲,看她们来,招手道:“今儿这金乳酥做得好,定是用了新出的羊乳,你们也来尝尝。”
两人正一头雾水,哪里有这心思尝这个,对视一眼。
白鹭先问:“姑娘方说的人,便是十九娘子?”
十三娘点头,将与十九娘方才的说的事,与二人简单说了。
两人听得满脸震惊,蒹葭忍不住道:“这??阿郎怎能如此?那玉州郎可是庶族,哪里配得上娘子?”
白鹭嘴上没说,心里也觉得庶族郎君配不上自己姑娘,但这事却来的太奇怪,阿郎的性子,怎么可能与庶族谈亲?
“姑娘,阿郎知道,夫人要替你与郑家议亲之事吗?”
十三娘见白鹭一下就想到症结,赞叹一眼,“尚且不知,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原以为父亲是想拿她去讨好别人,便是送给哪个世家当妾室她都不奇怪,不想竟然会是庶族,若他只是图这庶族的钱财,听说郑家之事,他必会改心意,怕就怕还有其他的事。
以父亲的为人,十三娘不得不多想,她沉思片刻,与蒹葭道:”你从箱子里拿十两银子来,送给文生,让他去阿郎的武侯铺附近打听一下那位玉州郎。”
文生是蒹葭的亲弟,几年前,因老家闹了灾,举家来上京投靠蒹葭,不曾想路上遇到叛军流寇,只活了他一个。
十三娘见他年岁不大,人却生的机灵有胆识,便寻十郎帮忙,另替他安置一处住所,若有避开府中之事,便会让他去办。
这几年下来,十三娘冷眼瞧着,见他确实是个忠诚知恩的人,不若这样的事也不会让他去办。
“姑娘,这也太多了些,不过让他打听些消息,用不了这么多!”蒹葭推拒,姑娘月钱不过二两银子,十两快抵得上半年的月钱了。
“要打听消息,钱少了不好办事!”十三娘解释一句,又叮嘱:“你让他小心些,莫要打听过深,引人怀疑。”
“姑娘放心,我一定嘱咐他。”十三娘既这么说,蒹葭也不好再推辞,点头应道。
十三娘对她一向放心,不再说此事,转而与白鹭道:“你将十郎年里从江州寄来的那套西洋娃娃找出来,找个婆子,送去给卢娘子,她最爱这些新奇玩意。”
“婆子们都嘴笨,还是我去吧。”白鹭身影顿了下,一面回,一面去开了箱柜。
蒹葭余光扫过箱子里的西洋娃娃,十二个西洋娃娃穿着簇新的裙子,金发碧眼,神采各异,栩栩如生,姑娘得来,喜欢的跟什么似的,她原是提议摆在屋里,姑娘却让放进柜子里,想来一早就知道,这东西留不住。
她如此一想,忍不住叹气,抬眼见姑娘正靠着引枕翻看话本,许是看到高兴处,嘴角还噙着笑,一时无奈又好笑,罢罢,万事有姑娘顶着,她只要好好帮姑娘办事便好,这般想着,也不再烦恼。
至翌日,趁着十三娘请安的功夫,求了假,便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