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巴兹利亚,威廉森宅邸。
寂静的昏暗房间中,突兀响起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那声音极轻,却让跪在房间中的人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身体。
他浑身僵住,眼睛小心翼翼地往上抬,只能看到被阴影笼罩的猩红地毯。
视线正要以同样的速度缓慢收回。
“你在害怕什么?”
眼中骤然出现了一张苍白的脸孔,那人瞳孔震颤,喉间不自觉溢出惊恐的音调。
等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猛地低头:“海、海姆格先生!请您原谅!”
耳边掠过的嗤声、缓慢又诡异的语气都让他汗毛倒竖:“……继续你的汇报。”
“是……是,”那人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那些人,都……都死了。”
“都死了吗?”
海姆格似乎有点遗憾,却不是因为“死亡”而遗憾,就像是——
跪在地上的人忽然被一股力量扯着站起来,下一秒感到脖子贴上冰凉的触感,像蛇的鳞片蹭过,他却不敢暴露出任何反应,浑身僵硬。
“你很害怕。”
海姆格看着他,声音缠绕在那个人耳边:“‘为什么要让我负责汇报’、‘我什么时候能走’……‘那些赛提人都死得很惨,他到底做了什么’……?”
被牵起来的人心底的恐惧被瞬间点燃,他发不出声音,浑身抖得厉害,双眼也几乎要瞪出眼眶。
“甚至不用聆听也能猜到的想法……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人类……”指尖落在对方的额头上,他几乎没来得及挣扎,一缕光雾被缓缓扯出,在海姆格的指尖飘荡,“就是如此贫瘠又无聊的东西啊。”
他转过身,在他身后的人一动不动,像是变成了一座木雕。
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了一点声音。
“玩够了吗……”
它飘荡在空中,让人听不出是从哪里传来的,也辨不清男女,出现的瞬间令房间内有些阴暗的氛围瞬间凝结。
海姆格的动作微顿,却冷哼了声:“你可没有告诉过我,现在还有人类能使用神代法术。”
“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残存而已……做好你该做的事。”
“那个人类呢。”
“我会处理她。”
声音渐渐消散,海姆格眸光微闪,片刻后才转过头,抬手散开那抹光雾,让它重新回到原本的地方。
中央的人晃了晃,他似乎失去了一些记忆,有瞬间诧异于自己此刻的处境。
直到海姆格冰凉的声音响起:“既然这样……”
那人仰起头,对上青年滚动着浓雾的双眼。
“我想为陛下送一些礼物,你去准备吧。”
……
……
这是混乱的一夜。
有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变。
红之月提前降临,黑塔群被包围在金色的高墙之内……雪仍旧在下,拂过枯枝、高塔和墓碑,前一晚的痕迹很快被积雪掩埋,再也看不出什么。
黑棘五月已经过了将近一半,可今年似乎格外难熬,怎么也看不到头。
院长高塔。
隆洛绕着阶梯走到最上面的房间,推开门。
金发的女孩就坐在尽头那张桌子前的一侧,他走过来时正仰头将最后一口酒喝完。
“就是这个味道!”
薇拉虽然时常在笑,可这还是隆洛第一次从她那双眼睛里感觉到纯粹的喜悦:“山莓的酸味恰到好处……哈哈,让我想起了希诺瓦的庆典。”
霍莱坐在她的对面,也呵呵笑着:“这是按照你八年前给的评价重新酿的。”
“很好,很好——”
薇拉又给自己倒了半杯,笑得弯起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丽塔顿其他人如果有你这么识趣,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副模样了!”
隆洛停在他们旁边,正好看到放在桌上的酒瓶,酒液是很深的蓝紫色,可却像一块水晶,晶莹剔透,染了点光的亮色,他还从中看到了自己没太回过神的双眼。
下一秒,瓶子被人拿起来,他便看不到了。
隆洛于是看向了薇拉。
“我……”
“小孩子不能喝。”
霍莱望着他:“……原来他只能算是个‘孩子’吗?”
“哎呀,对你这种年纪的人来说,什么人都能是‘孩子’吧。”薇拉撑着脸抿了口酒。
“我反而觉得自己还很年轻。”
薇拉放下杯子,发出一点轻响:“哈,你多活几年,我也能多喝两杯好酒——这是好事。”
隆洛插不上嘴,于是默默站在原地。
“现在怎么样了?”过了一会,霍莱忽然望向他,问道,
“怎么样了”——这显然是在问,前一天发生的事情,现在怎么样了。
虽然他是所有人当中受伤最严重的,可治疗也不过眨眼罢了,人们使唤起他来倒是眼也不眨。
隆洛微顿,轻声回答:“我们……去了托利的密室,今天早上,将他和费利、安东尼安葬在了墓地里……还更改了维克多的墓碑。”
他们坐在书柜环绕中的座位当中,昏沉的氛围与一旁窗外的红月浮沉,令一切都变得晦暗不明。
隆洛其实有些疲惫,或许是因为元素法术无法缓解精神上的损耗,或许是因为过后在黑塔群到处跑,又或许……只是想起安东尼。
“珀尔娅……去斯兰蒂那儿接受了一些治疗,她很快回来,和大家一起参加了祈祷。”
他缓缓补充,漆黑的眼睛如水洗过,泛着幽光:“她的情绪似乎……”
门忽然被推开,三人都能听到这个动静,可只有隆洛朝那边望去。
是阿斯诺,他又消失了一段时间,可现在快步走进来,开口就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这副模样看上去已经忍了挺久了,可坐在位置上的两人神情如常,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为什么会收他为弟子呢?霍莱。”
“他也有许多优点。”
“这样吗……可你太纵容他了。”
“哦?我认为你能理解。”
“完全不理解呢……我讨厌麻烦的东西。”
阿斯诺:“……”
他深深皱起眉:“你们早就知道了?托利……还有安东尼想为他‘复仇’的事?”
昨天的事确实“令人震惊”。
安东尼在丽塔顿生活的时间很长,人们虽然不理解他的想法,可却不会怀疑他,也没有想过他将某种执念藏在心里八年之久。
更重要的是,薇拉和霍莱似乎一早知道些什么,还达成了某些共识。
阿斯诺想起回学院时霍莱留给自己的话,意识到他们或许在最开始就知道学院会发生意外……
可他们竟然只字未提,一直等到这一切发生。
为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霍莱,他在怀疑你。”
薇拉看着霍莱,明知故问中透着浓浓的幸灾乐祸:“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不阻止,丽塔顿的院长这么做是在‘谋杀’学生……真是可怕啊!”
“我可没有这么想。”
阿斯诺被薇拉的话说得脸色发青,手心攥得非常用力:“我只是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不相信学院,却相信你。”
薇拉笑着:“你们的学院有多没用,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阿斯诺:“……”
“这八年来我确实和薇拉有些书信联系……”
然而霍莱的反应十分平静,缓缓道:“就预言的事。”
阿斯诺一怔:“您相信预言?”
“丽塔顿是一所由凯特人创办的学院,我的本职工作要求我对这种东西保持敏感的态度,可正如你所见,预言的‘证据’是匮乏的。”
霍莱说道:“……也如我告诉你的那样,我必须‘亲眼见到’,才能做出结论。”
这是……很重要的一句话。
只是再度被提起,让青年产生了不轻不重的“模糊感”。
“是否相信双眼所见、是否已经准确陈述了真实看法、是否愿意承担这一切所发生的代价……那么你现在认为如何呢?”
阿斯诺瞬间蹙起眉,紧紧抿着唇,没有开口。
“八年前,薇拉提到预言时,我虽然认为证据不足,可也明白,事情或许像她说的那样,学院尚未准备好面对这样的危机,一切因此不了了之。”
霍莱缓缓站起来,握住在一旁的法杖:“可在八年后,你们在王国的经历告诉我,这一切已经开始了……我不得不重新找到薇拉。”
“‘它’已经深入王国,我与‘它’产生了一些冲突,知道‘它’不会放弃杀我,但并不知道会是以什么方式。”
薇拉说:“我们只能等待。”
“事实证明,敌人的力量比我们想象中要强大。”
他们从未见过红月提前降临……甚至于所有人都只在史诗中听说过“黑骑士”。
白法术也无法消灭的黑雾更是……
灾难已经近在咫尺。
阿斯诺却想起了那个“童话”。
“獾”、“蛇”、“巨龙”、“雀鸟”……“诅咒者”……“威廉森家族”、“黑法术师”……
“……我们,或许没有战胜它的能力。”
薇拉和霍莱抬起头,看了一眼突然开口的青年。
“已经决定放弃了吗?真是实在。”
薇拉轻笑:“不过就丽塔顿和王国的距离而言……你们的处境可没有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呢。”
办公室内的氛围有片刻的迟滞。
隆洛一直在旁边安静地站着,并不发表任何看法,现在像是忽然抓到了什么,看向霍莱,轻声问出心里的疑惑:“但是……院长您似乎没有这种想法……”
霍莱一早从薇拉那里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一直观察着学院发生的事……也曾经帮助了他。
甚至于,他那天会出现在档案室……是否也是为了这件事?
这其中,真的只是因为对预言比较“敏感”吗?
薇拉嗤笑了声,她看向霍莱,慢悠悠说:“这毕竟是丽塔顿院长的‘责任’。”
连阿斯诺也有些意外。
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责任。
霍莱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抬起了头,人们不由得向他的视线看去。
院长的办公桌后是一面墙,这面墙有些特别,在堆满书和杂物的空间里,没有哪怕一幅画或是一扇窗,什么也没有。
阿斯诺并不是第一次注意到,可却没有问过。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在墙壁上浮现。
先是一棵树,它的枝叶伸出,缠上了半面墙,而后是树下那些很小的建筑,它们由各式各样的高塔组成,成群林立。
“每一任丽塔顿的院长也是女帝遗产的管理者,如你们知道的那样,它分别是一间放了重要之物的书房、环绕高塔的金色高墙,和一句话。”
霍莱看着那面墙,说道:“女帝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属于自己的遗言,哪怕对她的同族也一样,这大概是唯一一条。”
说着,他缓慢扭过头,向来温和随意的脸上肃穆得令人心中一凛。
“‘如果赫波亚陷入足以被毁灭的危机时,丽塔顿的每一位法师必须为之倾尽全力’。”
“遗言”对于女帝这样的法师而言,几乎等同于一个不可违抗的法术。
它和塞丽娜预言一样,昭示着如今的危机。
“辉煌已经逝去,可某些责任仍然存在……”
霍莱说:“我想,这大概是法师和法术的一些区别。”
……
……
薇拉喝完了酒,便离开了办公室。
隆洛跟着她,他们走在那条几乎看不到头的楼梯里,少年开口:“真的是那样吗?”
“你想说什么?”女孩踩在了下一级阶梯上,金发微扬。
“你真的不知道‘它’……海姆格会以什么方式袭击学院吗?”
隆洛说:“而且,你好像很早就知道‘女帝的遗嘱’,还有那把剑……”
“我确实知道。”
女孩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金色的眼眸中闪过戏谑的神采:“丽塔顿不会信任任何学院外的人,‘它’必然会选择一位熟悉这里的弱者,轻而易举地侵蚀他、引导他……学院为此排挤我,也因它们自己的问题变得迟钝、愚蠢、慌乱……这个时候,‘它’便能轻而易举地‘杀了我’。”
贤者会议,显然是被控制的安东尼告诉珀尔娅的。
希曼雅对薇拉的警惕,人们对王国的恐惧,这一切都经由“它”的手激化,让原本藏在暗处的矛盾涌出,无比尖锐。
可这一切也全在薇拉的预想中,分毫不差。
“为什……”
“我要打开这所学院。”
金发女孩往下走去,以至于隆洛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到和往常相比要轻很多的声音:“这所……腐朽老迈,死气沉沉的所在……”
曾经的荣耀已经支离破碎,昔日的光鲜早已如墓碑般变得沉重灰暗。
人们在这里逃避过往,自我欺骗。
失落的法术再也回不来了,学者们不再追寻纯粹的真理,而是空有一层壳子,双手也沾满了鲜血,迟早也将成为这棵腐朽大树下的一滩烂泥。
“……!”
忽然,女孩回头,猛地拽住隆洛胸前的袍子——少年猝不及防,努力维持平衡后便发现自己保持着弯腰的动作。
那双金色的眼眸近在咫尺,仿佛熔金流动着,极尽灼热,又极尽冷酷。
隆洛瞬间失神。
“所谓流浪者,就是我这种东西……会不顾一切去得到想要的东西……”
他们靠得很近,女孩的声音贴在耳边,呢喃着:“没错,就如你想的那样……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发生什么,知道有人为此死去……或者说,是我害死了你的朋友。”
少年的瞳孔睁大,思绪混乱。
他的脑海里一时闪过希曼雅对薇拉的指控,一时闪过安东尼谈及理想和自嘲时的话语,一时则是那些学生们茫然又恐惧的脸。
薇拉显然知道自己会“参与其中”。
可他改变不了任何事——薇拉对这件事同样了如指掌。
毕竟,他不属于任何地方,仍然无法完全理解他们的痛苦,愤怒,执着和某些哪怕死也要完成的事。
他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
少年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困惑不解,薇拉也不再言语,扭过头继续往外走。
她越走越快,等隆洛回过神,女孩已经即将走出高塔了。
少年急忙追过去,耳边却忽然响起脚步声。
他转过头,看到阿斯诺。
阿斯诺过后似乎又和霍莱说了什么,神色带了丝沉重,看到薇拉时又皱了皱眉,但还是跟着隆洛追上去,说道:“老师让你去一趟墓地……还有一样东西让你处理。”
“告诉他,剩下那瓶酒也是我的了,”薇拉说完,看到他转身想走,却又说道,“你也跟我一起来。”
阿斯诺:“……”
没有人继续解释,他们走出高塔,迎面便是簌簌的落雪。
“真冷啊……”女孩踩在洁白的雪地上,一边搓着手哈了口气,“我能不能换一座有壁炉的高塔?”
阿斯诺想起她昨晚赤脚在雪地上战斗的画面,冷声:“那是你的问题,还需要我教你生火?”
“很无趣啊,”她抱怨道,“如果有壁炉还能热点果酒,你们应该有提前储备果干吧!”
隆洛:“……我吃到过。”
“真的?那我明天要去一趟食堂……”
阿斯诺:“……”
刚才在塔里的事似乎被渐渐抛在脑后,很快,三人又来到了那座墓地。
枯树下的墓地里新立了几块墓碑,墓前……站着一道人影。
“珀尔娅。”
珀尔娅没有第一时间回头,可也没有在看哪一座墓碑,似乎在发呆。
也可能只是单纯的反应迟钝——片刻后,她转过头:“是你们。”
隆洛看着她:“你一直在这里吗?”
“去了一趟斯兰蒂的高塔,”珀尔娅回答,也问,“你们怎么过来了?”
“院长让薇拉过来处理点事。”
“这样吗……”珀尔娅的声音又放轻了一些,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有继续。
隆洛便也没有说话。
“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我和安东尼是怎么认识的。”
过了片刻,珀尔娅忽然道:“我从小便被带来丽塔顿,但很长一段时间都独自居住在高塔里……偶尔有老师会来看我,但很快就会离开,霍莱教会我识字后,我每每看到一些赛提人的故事集便会感到孤独。”
大部分丽塔顿的法师都是抛弃了过往,甚至与人没什么联系的存在,很难指望那些法师们照顾一个混血的女孩,也不可能理会她的孤独。
“安东尼……他是个好奇心很旺盛的家伙,很不听话,学生们都会自觉避开‘无名’的高塔,只有他会充满好奇心地探索他们。”
珀尔娅忽然唇角牵起很浅的笑:“他是我除了老师外见到的第一个人,我的第一个朋友。”
大概是某个午后,她住的高塔地小门被人敲开,钻进一个有乱糟糟红发的脑袋。
——“嘿,你就是住在高塔的辛缇雅夫人?不对吧,你只是个小不点!”
珀尔娅回忆道:“我跟着他进森林,因此学会了和动物们相处,从自然中学习……还有,我每次看到王国的‘普通人’时总会想到他,想到那些鲜活的人们。”
隆洛“嗯”了声:“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但我却对他一无所知。”
隆洛一怔。
“他没有告诉过我托利的事……不,或许本该有机会,可我逐渐‘长大’,用他给予我的勇气投身于忙碌的学院工作,再与他碰面,我只会觉得他又在‘做些不正经的事’,担心他会不会被学院惩罚。”
珀尔娅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们总是下意识将他当成一个会惹老师生气的捣蛋鬼,觉得他总是在做许多异想天开的研究……可我从来不知道……他有那么伟大又纯粹的理想。”
“这不是你的……”
“在被侵蚀后,他究竟该有多么绝望呢?”
女人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其他人也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有风声在他们耳边掠过,一片死寂。
许久,在珀尔娅感觉眼前一片模糊时,耳边响起少年很轻的声音:“我什么也不理解……但在‘最后’,我感觉到的是‘勇气’,而不是‘悲伤’。”
珀尔娅浑身一颤,渐渐不受控制地捂住脸,发出带了哭腔的声音:“是啊……安东尼没有后悔,而我则无法原谅自己……他死了,科顿现在还在沉睡……”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在迈向绝望的深渊……
忽然,隆洛耳边响起了点奇怪的声音。
他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分心”,然而那声音很突然,他朝声音望去,便注意到不远处格外突兀的“雪堆”,它们堆得很高,和周围高度格格不入。
那里面好像是……自己情急之下用法术冻结的怪物。
“嗯?”
原本沉默的薇拉似乎也听到了什么声音,她望去,也因此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模糊的声音的存在感渐渐变强,隆洛隐约听了一会儿,不禁产生了一些错觉。
难道……这是怪物的“声音”?
“小心,”他不由得道,“‘它’好像想挣脱法术。”
珀尔娅也在此刻止住了悲伤,和其他人一样看了过去。
隆洛眼神微凝,朝那边走去,想要再听仔细一点。
然而无论他怎么听,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纱,模模糊糊。
耳边传来脚步声,他扭过头,看向走过来的金发女孩:“薇拉……这到底是什么?”
阿斯诺的表情也专注了一些。
他本以为这类似于“黑法术造物”的怪物是薇拉创造的,可现在看来显然不是。
可“它”究竟是什么?又是怎么被控制的?
薇拉却没有回答,而是沉吟了一会,歪了歪头,忽然道:“你能‘听’到,对吗?”她看的人是隆洛。
隆洛一怔:“……恩,但是听不清。”
“这样吗。”金发女孩似乎明白了什么,忽然笑了笑,“原来是这样……真有趣。”
“‘它’到底是什么……老师让你来是为了‘它’?”连阿斯诺也迟疑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这是个封印法术。”
“……什么?”
珀尔娅也有些困惑:“那种用于封存事物的法术?”
“所谓封印,有时候就是‘储存’,用于隔绝某种外部影响,从而保持某些特性的方法。”
薇拉缓缓说:“一朵花如果放任在空气中会发生什么?”
“只需要十几天就会枯萎……”
“如果要维持盛开的状态呢?”
珀尔娅认真回答:“那就给予它土壤,让它的根扎入土地,让它继续生长。”
“如果是已经无法生长的花呢?”薇拉追问。
“那……”
珀尔娅一怔,可这不是很复杂的问题,她很快说道:“就将它浸泡入溶剂中,制作成干花……”
“这个法术就是这样的道理。”
薇拉说:“‘它’大概是海姆格的实验品。”
实验品?那么“花”指的是……?
人们仍有些似懂非懂,薇拉忽然朝隆洛招了招手,让他对着那个雪堆半蹲了下来。
下一秒,女孩的双手搭在了他的耳边。
“仔细听。”她说。
这样不是更听不到了吗?
隆洛的念头闪过,耳边却又传来女孩比往常要低许多的音调:“想要听清来自灵魂的声音……你必须隔绝没有必要的‘杂音’。”
少年微愣,闭上了眼睛。
他起初只能感觉到落在耳旁的微凉触感,以及女孩的金发落在面颊边些微的痒。
“集中注意力。”
耳边有很多声音,风吹过几人的袍子、纤细的枯枝晃动、飘雪落在地上、人们的……呼吸声。
它们慢慢消失了。
突然,有什么声音像是从匣子里被放了出来,温和地流淌过耳边。
少年骤然睁眼:“那是……”
“听清了的话,那就唤醒它吧。”薇拉松开手。
隆洛一愣,旋即轻轻点了点头,重新扭过头,手握成拳,再度松开。
阿斯诺和珀尔娅只看到少年抬起手,流动的浅光涌入手心,渐渐变成了……
“笛子?”
珀尔娅看着那支短笛,有些疑惑:“这是……赛提人的短笛?”
隆洛看着那支笛子有些出神,片刻后又回头看了薇拉一眼,发现金发女孩只是望着雪堆,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他又眨眨眼,将短笛放在唇边。
少年只听过一首由短笛吹出来的曲子,他此刻按照记忆吹起了相似的曲调,柔软又坚韧。
……学院的事,王国的事,死去的同学和眼前的遗憾,那一瞬所有的情绪都像被温和的风抚过。
一支曲子结束,他们回过神,心中微颤。
也是这时,雪堆在他们面前一点点消融,露出那被冰封的怪物。
隆洛缓缓抬起头,叫出了“它”的名字:“……西加。”
剔透的青色光芒骤然亮起,如同冲出堤坝的水流,清晰地涌来。
他们不由遮起视线,等光渐渐散去,怪物模样的东西已经不在原地,却而代之的是一缕青色的光雾。
“这是……”
隆洛有一阵恍惚,旋即认出了什么,有些不可思议:“……灵魂?”
珀尔娅和阿斯诺都极为震惊。
“这是灵魂本来的模样,稀薄贫瘠……可又纯粹无瑕,”薇拉淡淡说,“她大概是在活着的时候被抽出了灵魂,以这种方式‘固定’了姿态,成了被驱使的怪物……不过海姆格离开后,倒是没有再控制它,让它找到机会‘求助’了……倒是挺顽强的小东西。”
说完,那抹灵魂忽然穿过众人,向某个方向奔去。
“她……”珀尔娅心头微颤,“她要去哪?西加……又是谁?”
“想知道就跟过去吧。”
薇拉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虽然有遗憾,可也并非全是坏事。”
……
……
那是一个望不到头的梦。
有时候是青草和雨露的芬芳,有时候是潮湿阴暗的臭味,他辗转在不同的地方,有时冷静,有时歇斯底里地撕开它们,一切却始终被一层又一层的迷雾包裹。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场梦中呆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呆多久。
哪怕意识浮沉,浑浑噩噩,可他也隐约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正在“死去”。
失去力气、失去意识,直到梦里仅仅剩下这望不到头的迷雾。
他该去哪?
他应该做什么?
他颓然落地,再也没有力气。
“科顿。”
就在某个时刻,一双手拨开了浓雾。
那是一个女人,她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笑着时像沾了晶莹的水光,微微发亮……那是刻在他记忆中的笑,正如此刻。
他终于想起自己一直在寻找什么。
“西加……西加!你去了哪里……你还好吗?”科顿猛地将她拥入怀中,“西加……西加——”
他听不到对方的回答,想要低下头,一股力量却阻止了他。
“听我说……科顿。”
“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对不起……”
“你一定要活下去……”
沉睡了很久的赛提人骤然睁眼,他似乎还陷在梦境之中,有些恍惚地坐起来,却在低下头时感觉到水珠从眼眶中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