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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雨夜,路上没有什么人,雨水淅淅沥沥落下,乔安踩着潮湿泥泞的地面,泥水溅在衣摆上,而他在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珀尔娅和阿斯诺从酒馆出来,一路跟着乔安,最后停在了一座木屋前。
木屋并没有上锁,他们看着他拉开了门,走了进去。
“原来他住在这。”
珀尔娅的声音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就算喝得再多,明天中午也该醒了,到时候我们再……”
她还没说完,阿斯诺却拉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珀尔娅:“……”
珀尔娅:“阿斯诺!”
她来不及拉住同伴,只能着急追进乔安的房子里。
借着稀薄的月光,珀尔娅发现这里与其说是“房子”,顶多只能算一个房间——到处逼仄狭窄,房间角落放着一张床,各处堆着杂物,再没有别的东西。
乔安则已经倒头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而阿斯诺翻找起了房间里的东西。
珀尔娅皱眉,阻止道:“你在干什么?!”
阿斯诺选择性回答:“找线索。”
珀尔娅都懵了:“你是说,薇拉说的那个乔安找到的法师墓?”
阿斯诺没说话,可她知道自己说对了,反而更着急:“你这和小偷有什么区别?薇拉不是说……”
她想起金发女孩离开前说的那两句话,莫名像是被扼住了脖颈,下意识停了下来。
阿斯诺并未察觉她的异常,淡淡道:“我不认为普通的王国学者真的能找到一位法师的墓地,或者理解它到底有着怎么样的意义。”
“……可你不是用这件事和薇拉交易了吗?”珀尔娅一怔。
“顺嘴而已,他们说中了一些事,”阿斯诺说,“证明他们确实拿到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线索……我们必须搞明白。”
珀尔娅仍有些挣扎道:“但那也是学者的心血,我们不能随便……”
阿斯诺说:“与其心疼别人,不如想想你的毕业论文。”
“……”
珀尔娅沉默了片刻,最后咬了咬下唇,等阿斯诺翻完了一整个抽屉,才好像是真的无可奈何了,扭头朝对面的杂物看去。
那里放着一个缺了脚的柜子,珀尔娅拉开半敞的抽屉,却一下没有拉开。
她本就心情烦闷,不自觉加重了力道——
抽屉被猛地拽开,随着哗啦啦一阵响声后,抽屉里掉出了不少东西。
珀尔娅一怔,匆匆伸手去捡,将它们拿在手里,才发现全是纸牌——每一张暗铜色的纸牌上都有一个人物的侧脸。
这是……
珀尔娅皱眉:“为什么这里会有戴斯牌?”
戴斯牌是一种纸牌,一套纸牌有58张,分为了8种不同的牌,分别描绘着女皇、国王、大臣、法师、骑士、平民、奴隶和戴斯八种角色,各地的赌徒会根据当地的习惯制定规则,玩法多样,非常方便。
戴斯牌以前很常见,然而这些年因为赌局越玩越大,因为欠债造成的坏事越来越多,甚至因此影响了领地的稳定,国王便下令各地陆续开始对它进行限制。
珀尔娅觉得,乔安作为一位学者,应当不会玩这种东西才对。
然而她一张张将它们全部拾起后,不得不确认它们就是戴斯牌。
“和利比尔里安有关。”
她听到阿斯诺的声音,挑了挑眉,显得很疑惑。
阿斯诺走过来,将从身后柜子里找到的笔记本摊开。
他那边的柜子里都是笔记凌乱的手稿,唯独这个笔记本中的内容经过了精心整理,里面显然都是乔安所得出的最珍贵的“结论”。
珀尔娅陡然意识到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这是最直接地偷取学术成果!
如果让学院的老师知道,她绝对会被赶出去——
“先等……”
珀尔娅觉得这不对,但阿斯诺直接将笔记本摊开放在了抽屉上。
“看这里。”
“……”
珀尔娅心里哀嚎着“学术不端”,却也阻止不了自己真干了这事。
——她看清了笔记本上的字。
翻开的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写着利比尔里安的生平,以及他在女皇即位后的事迹。
看着看着,珀尔娅渐渐平静了下来:“这些和图书馆里写的也没什么区别。”
阿斯诺却不太意外。
在他看来,“普通的”王国学者能做到这些已经算努力了。
可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他点燃挂在房间里的提灯,并将提灯举到书页上,没什么情绪地继续说道:“女皇继任后,利比尔里安作为首席宫廷法师,任克洛维侯爵,帮助赛丽娜女皇统治王国五十余年。”
王国编年史和相关的人物传记内容大体相同,基本就是“领主沐浴在女神和女皇的荣光下,为子民带来幸福安宁的生活”等等。
之前为了准备,珀尔娅足足看了半年的利比尔里安传记,不仅无法从这些千篇一律的东西中找到他们最需要的东西,还让人昏昏欲睡——毕竟他们想要找到他的墓地,而传记里是不会写他最后被埋葬在了哪里。
珀尔娅不禁对这些感到失望,甚至让她忘了他们正在偷窃学术成果。
阿斯诺忽然问:“你还记得之前在图书馆找到的手稿吗?”
“当然,毕竟也就只有那几份手稿有点用了。”
珀尔娅揉了揉额角,看着阿斯诺一页页翻阅乔安的笔记,语气机械地回忆道:“那些手稿是五百多年前的几份经营文书,由旧卢萨切公国所属——上面写着当时有一位负债累累的赌徒,钱一路欠到了公爵府……从那个签名来看,这位赌徒很可能就是后世的女皇最重视的大臣,利比尔里安。”
说着,她有些困惑:“那手稿不是已经确定没有用了吗?我们最开始去的就是卢萨切公国的旧址,但塞丽娜太恨他们了,公爵府的旧址被破坏成了废墟,留下的痕迹比墨瑟王朝的神殿都少。”
他们找不到更多能说明利比尔里安就是那位赌徒的证据,自然也无法根据这个线索,找到他留下的墓地。
他们在卢萨切的旧址呆了一个月,之后才根据传记一路往南,一直没什么收获,直到在克洛维领地的一些旧档案中发现了利比尔里安最后一次在世人面前出现,是五百多年前的一个丰收祭。
在那之后,利比尔里安来到南方,从此不知所踪。
——塞瑞已经是苏瑞尔王国最南部的村镇了,如果在这里再找不到任何线索,那么他们就只能无功而返了。
但就在他们几乎要绝望的四个月后的这个晚上,他们从薇拉口中得知了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清晰的线索。
珀尔娅闭了闭眼,忽然觉得学术偷窃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你说手稿……是它又有了什么线索?”
“你可以看这里。”阿斯诺翻页的动作停下,女人这次坦然地看去,发现在笔记本里夹了一封亲笔信。
他们看过利比尔里安留下的数量众多的公文,对他的笔迹非常熟悉,因此一眼便能看出它就是利比尔里安的亲笔信。
但这封亲笔信的内容和正式的公文又有很大的区别。
【亲爱的雅克:
我找到了那处遗迹的入口,希望你在见到这封信后尽快到背面写的地址找我,否则我将一个人独享这个巨大的宝藏,我等不了太久,那些该死的债务已经成了我的噩梦,日日夜夜追逐着我】
“宝藏?”珀尔娅有点恍惚,“所以……利比尔里安以前真的是一个赌徒?”
“很有可能。现在仍然有很大一部分冒险者寻找遗迹的动力只是为了一些古老的财富,假如利比尔里安曾经已经将钱欠到了公国,这意味着他已经‘走投无路’,”阿斯诺说,“在这种时候,他只能用宝藏解决自己的债务问题。”
要么冒险,要么死亡。
负债、宝藏,才是大部分人不顾一切去冒险的理由。
“但没有人再提到过,利比尔里安和这个名叫雅克的人有没有真的从这个遗迹里找到些什么。”
“他不是写了地址么?只要转过来……”
阿斯诺忽然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珀尔娅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接过笔记本,顺着阿斯诺的视线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却瞥见一抹人影,不由失声:“谁在那里?!”
——这甚至都要得益于这个地方太过破败,窗上糊着的东西千疮百孔,很方便他们从里面观察外面的环境。
对方没有说话,阿斯诺皱眉,也顾不得珀尔娅打草惊蛇,下一秒就冲到了门口,拉开门要出去抓住那个人。
——可却和站在门口的薇拉打了一个照面。
“哎呀,你们已经到了呀。”
此刻凭着那点昏黄的光,能够看到薇拉似乎没有受伤,不仅如此,她那一头金发、一双金色的眼眸仍然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笑意:“看来你们确实非常适合去那座法师墓。”
珀尔娅却更关心别的事情:“你还好吗?希格呢?”
“谢谢你的关心……他们当然是被我甩掉咯,”薇拉甩了甩还沾了一点雨水的头发,笑道,“他们不愿意听任何人的话,只愿意相信他们看到的东西……但所有生命留在这个世界上总有它的价值,我也不能因为讨厌他们而且他们还不听人话就喊打喊杀。”
阿斯诺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如果他们没用了,你会杀了他们?”
薇拉此刻已经走进了房间里,她的眼睛也许是因为光线变亮、或者笑意变深而露出些许耐人寻味的深意:“不,我没有资格夺走任何人的生命……不仅我不能,谁也不能——只有命运才能那么做。”
命运。
如果命运让你杀人呢?
阿斯诺直觉不能与她继续讨论这种只会出现在预言解读和咒语解析上的内容,冷淡地转移话题:“不管你认为我们能不能……你都要遵守诺言,告诉我们更多法师墓的事情。”
“当然,”薇拉耸了耸肩,看向睡在床铺上不省人事的乔安,缓慢说道,“我之前也向乔安承诺过……会帮助他。”
帮助他……找到墓地?还是完成对墓地的探索?
阿斯诺沉默了一下,又道:“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
薇拉:“恩……什么?”
“他们并不相信利比尔里安法师墓的存在,但你相信,”阿斯诺说,“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钱呀。”
薇拉的回答比他们想象得更干脆:“我呢……时常会遇到像你们这样的人,想去一个什么墓地,什么遗迹,其实这些都无所谓,只要给我钱就好,找一位雇主完成我要完成的任务,然后收钱,这就是我的营生。”
“……可那些地方很危险。”珀尔娅忍不住道。
“哪儿都很危险,”薇拉却说,并朝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在如何活着这件事上,大家都需要非常努力呢。”
……她明明看上去还没有十五岁,却说出了这样的话,倒是很让人不可思议。
阿斯诺不想再关心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没有珀尔娅那种旺盛的同情心,从来不觉得一个美丽至极的女孩独自出现在这种地方会是什么好事,或者需要花心思保护她——相反,至少他们不该对她掉以轻心,也不能轻易忽视她的能力。
“所以,利比尔里安的法师墓到底在哪?”他问道。
薇拉挑了挑眉:“不知道。”
对面的两个人明显愣住,他们甚至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错愕,才意识到他们没有听错。
阿斯诺忽然觉得这一切有些可笑,语气不自觉加重道:“不知道?那你在酒馆说的都是些什么?!”
“恩……其实这是乔安的事情,”薇拉指了指乔安,“他半个月前告诉我,他有法师墓的线索,我当时答应了当他的助手,和他一起进墓地,而我只收一些固定的报酬,可他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它的准确位置。”
阿斯诺吸了口气,尽力忍住那脑海里涌上的怒火:“他一直给不出具体的位置,你没有怀疑过他吗?”
“可他真的有些依据,我觉得有意思,就留下来看看他能不能找到。”
“比如?”
光落在薇拉的面颊上,那双金色的眼眸闪闪发光。
薇拉说:“他说,那位离女皇最近的大臣其实是一位赌徒,因为发现了一个遗迹,靠遗迹里的横财发家致富,成了一名小贵族,后来又借这个身份和当时的塞丽娜女皇搭上了话。”
她有些许停顿,阿斯诺继续问:“然后呢?”
“一半人不相信,觉得他是个疯子,另一半人觉得利比尔里安走了大运,可又想到遗迹里的那些宝藏肯定都被他用光了,所以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珀尔娅倒是很能理解:“所以他真的欠了一笔债,但又找到了遗迹解决了财政危机……”
阿斯诺却道:“这和法师墓有什么关系?”
薇拉摊了摊手。
珀尔娅不经意一瞥,才发现那双纤细的手上戴着一双黑色手套。
她好像一直戴着,可不知道为什么,那只手现在看上去却让人产生了点……怪异的感觉。
“恩……这位利比尔里安晚年没有回到领地而是来到了南方,乔安说,这是因为他要回到‘给予了他一切’的地方,也就是那座遗迹……”
薇拉说:“而他还将比原本在遗迹中更多的遗产留在了那里,将它作为了自己的墓地。”
“所以!”珀尔娅有些兴奋地看着那个笔记本里的亲笔信,“那座法师墓就在这座标了地点的遗迹里!”
“哦,你们已经看到了那封信……不过似乎还没看过背面。”
薇拉瞥了那封信一眼,勾起唇角:“我也看过,但那个好像并不是地图,而是一道谜题。”
珀尔娅一怔,将之前一直没机会碰的亲笔信翻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排看上去毫无规律的数字。
珀尔娅有些傻眼了:“……这。”
“就是因为这样啦,所以乔安直到现在都没找到这个地方,”薇拉看上去格外无奈,“你们可要帮帮他。”
珀尔娅心道这也不是他们说帮就帮的。
思绪未落,她忽然听到女孩低喃了一句:“再不快一些,可就来不及了。”
那声音让珀尔娅想起,在酒馆时,女孩离开时似乎也说了类似的话。
带了点奇异的、神秘的,似乎又有些危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