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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王之土赫波亚平原的南部环绕着一片群山,被称作“三山脉”。
延绵不断的三山脉将大陆的中部与南部清晰地分割开来,使这里的前后一带都成了人们眼中最神秘的地方。
在众多对南部的印象里,大多数认为这是一片连村庄都十分稀少的落后地区——无论是如今的苏瑞尔王国,还是统治赫波亚时间最长的汀恩王朝、亦或者更神秘久远的墨瑟王朝,似乎都未能在南部建立起有效的统治,因而这里的城镇和人口也颇为稀少。
塞瑞在这些南部城镇中比较特殊。
它与更南部的霍尔霍特山脉和西部的劳克雷斯森林分支很近,还有大罗尔河的一条支流流经村外,从位置而言最适合落脚休整。
——学者和冒险者最早在这里搭起了营地,随后还引来了出售物资的行游商人,使这儿逐渐形成了一个小型的村庄。
因此,虽然它处于王国最无人问津的边缘,反而非常热闹。
“……怪不得一路上都听人说,塞瑞是南部最年轻的城镇。”
塞瑞唯一的酒馆中,坐在角落的女性感慨道。
夜晚的酒馆往往是一座村子最热闹的地方。
吟游诗人坐在大厅中央,弹奏着时下最流行的歌谣,他的周围围着不少人身着各异的服饰,手里不约而同地握着一杯酒,开怀大笑。
模糊的歌声、笑声,以及不远处柴火燃烧骤然响起的噼啪声——混乱的声音到达这处之后便冷却了许多,却仍然能叫人感觉到那些人高涨热烈的情绪。
女人望向那边,浸在暗橙色光影中的眼眸倒映着那一幕,手指不自觉轻点在桌子上打着和歌谣相似的拍子,有些出神。
她的长相有些特别。
艾伦大陆上的人类有三个民族,分别是索特人、赛提人和凯特人。
索特人是王国的统治者,也是数量最多的一种人。赛提人在一千年前输给了索特人,从此一直依附于王国之下,人数不多,但在如今的王国里也很常见。
而这个女人的模样就介于索特人和赛提人之间——她的鼻梁比索特人更高挺,长卷的发束在脑后,肤色也更深,这两个特征使得她更像赛提人,可比起赛提人,面目五官又柔和许多。
——不过无论如何,她看上去很向往那些热闹的活动,更适合参与到酒馆的狂欢里,而不是和同伴坐在这相比起来昏暗许多的角落当中。
“按照王国的官方记录,利比尔里安晚年在最后一次参加丰收祭之后,便没有再回到自己的领地,而是来到了南部,他很可能在那之后不久便过世了……珀尔娅,你在听吗。”
“……”
珀尔娅急忙扭头,一下撞上对方冰凉的视线。
她对面坐着一个高瘦的青年——他对此刻酒馆的热闹氛围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甚至因此拉高了斗篷,只在说话时露出一只眼神冷漠的眼睛,以及半张颧骨明显的脸。
虽然有些过于消瘦,可这倒是一张典型的索特北部人的脸。
她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之后定了定神,思索了一下:“阿斯诺……你说利比尔里安晚年会不会就住在塞瑞?”
叫做阿斯诺的青年说:“塞瑞是近几十年才出现的。”
说完,他语气平平地拉回珀尔娅又往中央飘去的思绪:“因此我们需要花更多时间继续调查。”
言下之意,别去想那些狂欢了。
珀尔娅被拆穿心里的想法,有些烦躁地皱起眉:“那谁知道他当时藏在了哪里?!你别忘了,南部的情况向来乱七八糟的,他连领地都不回,怎么会留下墓地的线索!”
阿斯诺不想理会她的抱怨,而是继续整理这几天收集的线索。
珀尔娅一阵无言,重新望向热闹的大厅。
她看着那些正在狂欢的人,望着他们被拉得很长、落在桌子下方的影子,喃喃:“早知道这样,我宁可去无尽雪原做考察,也不可能跟着你找什么利比尔里安的法师墓——”
话音未落,不远处有道黑影摇摇晃晃地靠近。
两人同时抬起了头,发现他们并不认识那个人。
珀尔娅整想着他是不是喝醉了,下一秒他便倒头砸了下来!
他们的迅速反应过来,一人下意识避开,另一人伸出手想扶,却没来得及。
砰地闷响后,珀尔娅的手才落在那个人肩膀上。
他浑然不知自己已经烂醉,摇摇欲坠,嘴里嚷着:“赞美……赞美利比尔里安!”
珀尔娅嘴里的“小心”卡在喉咙里,扭头和阿斯诺对视一眼。
阿斯诺开口:“你刚才说什……”
他正要询问,一道清脆、仿佛鸟雀鸣叫声音忽然响起:“可怜的乔安。”
两人再同时抬眼。
迎面走来一个女孩。
她手里拿了半大杯酒,大约是那群在酒馆里狂欢的人之一。
最叫珀尔娅感到意外的是,女孩有一头金色的长卷发,那金色像是提炼出的纯金,没有一丝瑕疵。
甚至,连那双眼眸都是如此——仿佛熔金的河在那双含笑微醺的眼眸里流淌,第一眼竟然让珀尔娅觉得滚烫,忍不住闭了闭眼。
闭眼,睁开,又皱着眉望过去,才意识到这生着张贵族长相的女孩是“真实存在”的。
……贵族?
珀尔娅有一刻惊讶于自己这样的判断。
“你们好,”珀尔娅迟迟无法回过神,女孩却像早已习惯这样的反应——她抿了口杯中微酸的酒,朝他们笑起来,主动开口,“我是薇拉。”
“你好……我叫珀尔娅。”
珀尔娅反应过来,匆匆接了一句,并没有注意到阿斯诺的藏在兜帽下变得有些凝固的神情。
“你好,珀尔娅。”
薇拉笑着在珀尔娅旁边坐下,看向倚着桌子醉过去的人,开口介绍道:“他是乔安,一位喜欢喝酒的‘疯子学者’。”
珀尔娅眉梢一挑,又朝那边看去一眼,更意外:“他是学者?”
“对,他在研究一个叫利比尔里安的人,还会拉着和别人说‘整个王国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位伟大的人了’。”
薇拉金色的眼眸倒映着珀尔娅带了惊讶的脸,笑意更深:“你们呢?为什么独自坐在这儿?为什么不来与我们一起喝酒?塞瑞的野苹果酒独一无二。”
“我们……其实也是学者。”珀尔娅犹豫了一下,可还是说道。
“这可真巧。”
薇拉“诶”了一声,低头去看了一眼那个喝醉了的人:“那你们有机会得好好聊聊……嗯,对了,既然他是研究利比尔里安的,那么你们是研究什么东西的?”
珀尔娅好像这时才缓过神,语气顺畅了不少:“很多,有时候是一些过去的人,或者遗迹……”
薇拉点了点头,忽然雀跃道:“那你们需要帮手吗?搬运物资、挖东西……或者,我认识不少对宝物感兴趣的买家,如果你们不方便出面,我可以帮你们卖掉。”
珀尔娅:“……”
珀尔娅:“等等?”
她看着女孩脸上了然的神采,突然意识到薇拉误会了什么——他们可不是那种为了刺激四处寻找宝藏的冒险者。
珀尔娅正要解释,可对面的青年却先一步开口,淡淡道:“那你是做什么的?我看你干不来这些。”
“你可不要小看薇拉,”薇拉喝下一大口酒,甩了甩头发,“我刚答应乔安,会和他一起去利比尔里安的墓地——你们知道法师墓吗?”
珀尔娅本来因为阿斯诺默认了他们“冒险者”的身份,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可视线刚收回,便听到了这么一句话,一下愣住。
阿斯诺不动声色地把玩了一下手里的酒杯:“‘法师’?这可是禁忌。”
法师在不同的人眼里的定义不太一样,但大致而言,他们是一群能够使用自然之力的人。
王国曾经有一段十分尊崇法师的时代,认为他们的天赋由神赋予,是神的宠儿。
然而事情在八年前急转直下——八年前,现任国王克雷多·苏瑞尔上任后便出台了‘法师禁令’,这条禁令认为法师是一群破坏国家稳定的危险分子,开始调查和逮捕‘法师’和与‘法师’相关的人。
这位国王素来说到做到,成百上千的“法师”在禁令出台后被处死,以至于现在很多人对“法师”这个词汇闻之色变。
没人愿意和什么法师扯上关系。
“没关系啦,这里可是塞瑞,既没有国王的铁骑,也没有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薇拉耸了耸肩膀,很快又兴奋起来,“这可是利比尔里安的墓!”
阿斯诺沉默了一下:“讲讲利比尔里安吧……他是一位法师?”
说着,他打量着薇拉的神情——周遭喧闹,女孩歪了歪脑袋,双手抱着橡木的酒杯,一边说着话,一边在珀尔娅身边的位置坐下。
说话时,薇拉一张脸仿佛在虚弱的火光里明灭,那双金色的眼眸却始终明亮,好似对所有的一切都兴趣盎然:“哦,你们好像不知道利比尔里安,那你们一定知道塞丽娜女皇!”
珀尔娅忍不住顺着她的话说:“当然。”
塞丽娜是苏瑞尔王国的第一位国王,在种种有关于王国的传说与故事当中,人们最熟悉的便是“赫波亚女皇”赛丽娜的故事,直到现在,也有人在大街小巷传颂女皇克服一切困难,结束平原分裂的举动有多么勇敢与强大。
“赛丽娜身边有一位名叫利比尔里安的大臣,他也是一位宫廷法师。”
薇拉又笑了笑,扭头凑在珀尔娅耳边,低声道:“这位宫廷法师和女皇一样,没有留下子嗣和家族——但是,我听说他死前特地离开了富庶的领地,跑到了荒无人烟的南部,并为自己修建一个墓地,所有的遗产都在这座墓里……他可是女皇最信任的人,里面肯定有好多好多宝藏。”
珀尔娅心脏一跳,怕薇拉看出自己眼里的慌乱,急忙拿起桌面上的酒杯,一口灌下。
却被那酸味的酒连连呛得咳嗽起来。
“你还好吗?珀尔娅。”女孩拍了拍她的背。
“没……没事,”珀尔娅缓了缓,掩饰道,“我是有些惊讶,毕竟……利比尔里安的宝藏,听上去确实很吸引人。”
这次反而轮到薇拉挑了挑眉。
珀尔娅正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或者他们的目的被看了出来,然而这时从不远处又走来了一个人。
“你怎么在这喝酒?”
他是冲着薇拉来的,说着话将手搭在女孩的椅背上:“快来和我们一起玩戴斯牌!”
“也行,今天是什么玩法?”
“来了两个东部人,想玩凯特玩法,谁和他们玩这个?是不是只有你会?”
薇拉笑了笑,还没站起来,那个人顺势往后让了让,却在看到乔安后皱了皱眉:“这疯子还在呢?”
“当然,”薇拉说,“你们刚才一起喝酒不是还挺开心的吗。”
“我对这种人不感兴趣,他每天只会说什么利比尔里安……你不会真相信了利比尔里安在南部埋了他的遗产吧?!”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蠢货,愚蠢至极!”
珀尔娅不喜欢他这样贬低一位学者,皱眉道:“为什么不可能?”
“哈?”那人本来想直接骂回去,可瞥见珀尔娅那张英气漂亮的脸,便将那些话收了回去,劝说道:“美丽的女士……要说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利比尔里安的墓根本不存在!”
“利比尔里安是女皇最信任的大臣,怎么会独自在南部死去?还完全没人知道?”
可他大声说道:“我劝你们也别相信什么法师墓,法师都是阴沟里的老鼠,活着的时候使用恶毒的诅咒,死了之后在墓地里布置陷阱,再骗一些什么都不懂的蠢货进去探险,没人能活着出来!”
远处似乎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恰好在这时爆发出欢呼声,与这人的声音混在一起,产生了让人难忍的、嘈杂的燥意。
……你们才是蠢货!
你们根本不了解一座法师墓意味着什么!
她正要拍桌站起,酒馆的门忽然打开——
几个身材高大的雇佣兵走了进来。
外面似乎刚下过雨,雨水将他们身上大片灰色的斗篷浸成深黑色,雨水和泥水滴落在坑坑洼洼的地面,走进来的瞬间便为酒馆带进了一道凛冽的冷意。
然而喝着酒、正在狂欢的人们对此浑然不觉。
这种人他们一路上见过不少,珀尔娅本来不太关心,只是被他们打断了刚才的情绪,没真的站起来。
“真是糟糕。”但薇拉的语气却少了分喜悦。
珀尔娅一怔,正要问她怎么了,却看到她猛地蹲下来,迎上他们诧异的目光时,先是朝刚才说话的人道:“戴斯牌的事情晚点再说——”
接着又朝珀尔娅笑了笑:“被他们抓到我可能会被杀掉……帮帮我。”
……这么严重?
珀尔娅瞪大眼睛,忍不住瞥了一眼桌子底下。
只有从他们的角度,能够看到那一点隐约的金色。
冲进来的雇佣兵们似乎在找什么人——现在看来是在找薇拉。
他们看上去十分不好惹,冷着脸打断了狂欢的氛围,引起一阵阵尖叫声。
“……他们在找你?为什么?”
桌子底下传来薇拉的声音:“是呢……我们有点儿,误会。”
那解释不就好了?
珀尔娅正要说,女孩大概知道她要说什么,又道:“我之前有一位雇主看他们不顺眼,委托我搅黄了他们的生意,让他们亏了几百枚金币,他现在把事情怪在了我头上。”
……还有这种事?她也只是在帮雇主办事罢了。
可就是这样便要杀人,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珀尔娅心底油然而生了一些责任感,想要向她保证,然而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阿斯诺忽然凉凉地开口:“那是你的问题,与我们无关。”
“你……”
阿斯诺压根没理会同伴斥责他冷血的眼神,继续道:“告诉我更多利比尔里安法师墓的事情,我们就帮你。”
“……”
底下忽然没了声音。
可珀尔娅也没能去看薇拉是什么反应,因为那几个雇佣兵里已经有人大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你们!”为首的人是方脸,面颊有一道很深的刀痕,睨着他们,开口问道,“有没有看到一个金色头发的女人!”
两人的沉默引来了几人的注意,说话的人猛拍桌子,本来将头抵在桌子上的乔安因此滑倒在一旁。
“你们是不是见过她?!”
珀尔娅下意识朝他伸手,却又听到雇佣兵的厉喝,手里的动作一下顿住:“那个婊子在哪?!”
女人立刻皱了皱眉:“我们没有见过,别在这发疯。”
“……还挺辣。”那雇佣兵眯起眼睛。
珀尔娅气得想拔出腰间的匕首,然而他只是又冷哼了声,扭头又瞪着刚才在旁边说大话的男人,问了同样的问题。
那人支支吾吾地说着“没见过”,然而那边很快传来有人被拽着衣领拉起来发出的惨叫:“那边!我刚才看到她往那边走了!”
珀尔娅:“……”
为首那个雇佣兵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收回的视线重新瞪了过来——
珀尔娅倏地瞪大眼睛,还没回过神,他们便动手掀开了那张巨大的木桌!
响声闷重,酒馆本就建得脆弱,连带着一阵清晰的晃动,一瞬打断了酒馆内的狂欢。
所有歌声、笑声戛然而止。
躲在桌子底下的薇拉暴露在人们视线中,她抱着膝盖蹲着,一时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寂静的酒馆内,不远处的火堆里忽地响起一声噼啪的燃烧声。
女孩抬起头,朝那位雇佣兵开口,笑着:“嗨,希格,好久不见。”
希格和众人一样回过神,咬了咬牙:“薇拉!”
“你还真执着,但很不巧——我还有点事,就不陪你们玩啦。”
说完,她打了一个响指。
巨响与骤亮的火光瞬间填满整个酒馆,紧跟着扬起一阵浓郁的灰烟,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珀尔娅捂起口鼻,只能听到雇佣兵们的叫骂声和围观者的尖叫。
这是什么?!
珀尔娅在浓烟中捂上口鼻,试图挥散眼前的混乱,看清眼前的画面。
可就在所有嘈杂暴躁的情绪攀升至顶峰时,珀尔娅忽然听到了一声清晰的轻笑。
突然、戏谑、不合时宜,叫人一阵恍惚。
……是薇拉的笑声。
珀尔娅地停下动作,又听到带着笑的低语。
“你们还蛮有意思的。”
“既然是命运的指引,那就带上你们吧。”
——莫名让她想起了那些古老遗迹里曾经听到过的低语。
珀尔娅从恍惚中回过神,才发现浓烟已经散去了,金发的女孩已经不知所踪,而暴跳如雷的雇佣兵们则追出了酒馆。
整个酒馆只剩下如梦初醒的人们。
珀尔娅又往旁边看了看,发现阿斯诺在不远处弯下腰,半蹲着盯着酒馆漆黑的地面,像是在观察什么。
珀尔娅低声问:“……你在看什么?”
阿斯诺的指尖忽然点在地面,一些褐色的东西出现在了他的指尖上。
他闻了闻:“卡洛达油。”
珀尔娅一愣。
“很常见的配方,将卡洛达的粉末掺在油里,只要给一些剧烈的碰撞就会产生爆炸和烟雾。”
阿斯诺说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幽深。
珀尔娅正要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那个本来醉得不省人事的乔安微微颤颤地站了起来。
“利比……尔里安……”他喃喃自语,对刚才发生的风波全然不知,穿过人群,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
“跟上去。”阿斯诺看着他,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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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塞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