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样的日子,周灯歌并不想说丧气的话。
只是那瞬间,自己心里所有速冻了的饺子里的馅料,都因为没包严实,被黎灯影温水一样的话煮了又煮,直到刚刚,彻底露馅。
饺子狼狈的时刻,煮饺子的人却心大。
事已至此,她也不想再装作即使一个人也很开心的样子。
感受过阳光温暖的人,再说自己喜欢残酷的黑暗,那一定是谎话。
而讨厌黑暗的她,需要做点努力留下阳光。
黎灯影拎着一条还活着的鱼,塑料袋在鱼的挣扎下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还是没说话。
周灯歌也不再出声,低头整整齐齐地把碗筷叠好送进厨房,在里面洗得叮铃桄榔,让人一听就知道她心情不好。
把碗筷放进柜子,她蹲在柜门边,小小的一个,整个脊背伴着她的呼吸一起,深深起伏。
周灯歌在叹气。
起身时依旧低着头,周灯歌什么都不管了,只知道快速摆动双腿。
冲到厨房门的那瞬间,她的眼前闪过一片黑影,鼻尖掠过一丝寒气。
黎灯影反手接住了她。
用他的左臂,横着箍住了她的肩头,力道很轻。
周灯歌刹车不及,下巴直直磕在他结实的小臂上。
男人手臂上的青筋就在她眼下十公分左右的位置,让人不知该把视线落在何处。
不知道什么时候,黎灯影已经脱下来了厚重的棉服,撩起了黑色的衬衫袖口。
恰到好处的肌肉和纯黑的衬衫相互映衬,说不清谁更性感。
远处被黎灯影丢到地板上的鱼正在袋子里奋力拍打着寻找它的家。
“啪嗒、啪嗒”,像周灯歌缓缓躁动起来的心跳。
而自己,和那垂死挣扎的鱼并无二致。
她不得不花很久的时间确认,这是一个很像背后抱的动作。
一旦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那一缕寒气便很快消散。
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敏感的感官。
耳膜里有个小鼓不断敲打她的神经,所有的听觉聚焦到黎灯影的呼吸。
她听到他和刚刚的自己一样——
深深叹气。
虽然两人的并非毫无距离,但他说话时带起的震动,连同他的话一起,还是让周灯歌感到有些眩晕。
“你有亲人了,大叔,我,不是吗?一起过年吧……灯灯,好不好?”
这句话的每个字都精准砸在周灯歌的心上。
他对周灯歌称自己为大叔一向不满,这是第一次接过这个称呼。
有些昏暗的灯光里,周灯歌轻轻点头。
一下一下,戳着男人的手臂。
手臂松开了,黎灯影紧接着笑。
“刚刚吃饱了吗?”
周灯歌似乎是被情绪哽住,轻哼一声,摇摇头。
黎灯影嘴角的弧度更大。
这个角度,看不清少女的眼睛,却能看到她极力遏制的,颤动的眼睫。
上面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
要坠不坠。
他伸手,轻巧地刮掉,作势要朝周灯歌脸上蹭。
黎灯影以为刺猬一样的她会躲,但她没有,濡湿的食指就这样轻轻刮蹭了她的脸颊。
原本的毛绒绒,变成了有一小片湿漉漉的,趴下的,毛绒绒。
那不是少女流泪的痕迹。
是黎灯影擦泪的痕迹。
/
后来黎灯影把灯全部打开了,也打开了许久没人看过的电视。
这之后,窗外的爆竹声,对周灯歌而言,仅仅是背景音了。
黎灯影做了黄鱼年糕,向她解释云停不再接待客人的原因:
“本来是存够了钱想去旅游的。”
周灯歌看着他,男人一口未动,正专心致志低头挑鱼刺。
她心里骂着这男人真龟毛,追问:
“那现在不想去了吗?”
黎灯影自然地把剔去鱼刺,雪白鲜嫩的鱼肉送到她的碗里,抬头时眼里翻涌着认真的情愫:
“现在我发现了更想做的事。”
/
那一年的寒假,是周灯歌最喜欢的。
初五之后,每天早上,她还迷迷瞪瞪的时候,就会上黎灯影那辆小面包车去郊外的菜市场采购。
周灯歌不止一次嫌弃过这辆小车。
灰色的外观,年代感的装潢,总是咳嗽的排气系统。
她打着哈欠,语气懒懒:
“大叔,我真的很想问,你的有钱是薛定谔的有钱吗?”
黎灯影发动汽车,伸手刮了一下她皱起的鼻子。
“总皱,会长皱纹。”
周灯歌正摇摇晃晃,眼角因为生理泪水泛着红,“皱纹就皱纹呗,都是我的肉。”
黎灯影笑了。
半晌,“不喜欢这车,那咱们换一辆?”
周灯歌一下子清醒了,坐得直直的:
“真的吗?我喜欢白色的!”
黎灯影正在看她那边的后视镜,手覆在她额头,按了回去。
“逗你玩的,坐好。”
周灯歌低低骂他小气。
然后乖乖系好了安全带,在红灯的时候,把从家里带出来的牛奶递给他。
热好的。
黎灯影接过的时候,明显惊讶了一瞬。
“干嘛——”
周灯歌模仿唐老鸭的声音,恶声恶气。
黎灯影接过,笑着说谢谢。
然后下一个红绿灯,周灯歌掏出热好的面包。
再下一个红绿灯,周灯歌递给他隔着塑料袋剥好壳了的茶叶蛋。
黎灯影的笑意更深,再深。
最后停下的时候,他为她打开车门,小面包在他的映衬下都变成了超跑。
周灯歌下车,他按上车门,俯身和她贴近。
“谢谢款待。”
周灯歌看到他柔和又不失线条的侧脸,借着阳光的名义眯眼欣赏。
“不谢,司机先生。”
/
菜市场和家里不同。
在家里待着时,周灯歌清醒地感觉着自己的能量一点点流失。
可跟着黎灯影走在菜市场拥挤的过道,她却觉得能量是流入的。
她最喜欢和黎灯影路过海鲜档口,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行动迟缓的蟹,各色各样的贝类。
黎灯影和店主关系很好,店主业已认识了周灯歌,于是总给她一个小竹篓捞着玩。
她并不懂哪种好,哪种新鲜,只是一通乱捞。
鱼还在网里跳动,甩尾时水珠四溅,周灯歌避之不及,就会故意把捞网伸到黎灯影前面。
黎灯影来不及反应,于是眯着眼任由周灯歌恶作剧。
金亮的阳光洒在他柔软的发尾,显得更加柔顺亲人。
男人微弯的唇角,鱼跳动时闪烁的鱼鳞,甚至是店主敦厚的笑声,都让周灯歌感到自己鲜活地活着。
黎灯影就这样,总是在一旁看着她玩。
她捞什么,黎灯影就买什么,从不食言。
蔬菜档口的店主,是一位连皱纹都格外柔软的温暖阿婆。
每次看见周灯歌,就对着黎灯影招呼:
“小黎啊,快把阿妹领来。”
很神奇,她的手里总是有一把香香的瓜子。
西瓜子,葵花籽,南瓜子,总是热乎乎的,塞给周灯歌一把。
走过去之后,周灯歌就会拽着黎灯影衣袖,让他低下头一点。
黎灯影见人凑近了,便把靠近她一侧手里的袋子换到另一只手,之后才俯身。
周灯歌狡黠一笑:“我叫你大叔,他们居然喊你小黎。”
黎灯影鼻翼翕动几下,实在气不打一处来,用空着的那只手拍拍她有些乱了的刘海。
“就你嘴厉害。”
然后像老头儿似的,踱着步拉开距离,装作慨叹的模样:
“有人觉得我小,没良心的却骂我老。”
再往里走,就会有更加吸引周灯歌的小摊。
不过一到这个时候,黎灯影就不开心了。
“你想吃什么我都会做……喂,周灯歌!”
可惜话里的小女孩已经冲到了牛杂小摊的旁边,开始指指点点自己想要什么了。
然后是:
软乎的糯米糍粑、咸鲜的蚝烙、蒜香的泡沫肠粉……
可惜,大部分的情况都是周灯歌吃了两口新鲜感就过了,谄媚地帮黎灯影拿走手里的塑料袋,顺势把小零嘴塞给黎灯影。
然后她跑开,回头对着黎灯影眨眼睛:
“拿累了吧,吃点儿。”
黎灯影嘴里还塞着她给的吃的。
眉毛都耸拉下来。
周灯歌就会再跑回来顺顺大叔的毛:
“一换一,公平的,看我多体贴。”
于是每次回去的路上,黎灯影就会愤愤地自言自语:
“所以你不吃早饭,就是为了路边摊?”
“是啊,我理解,家花哪有野花香。”
“专业厨师还不能让你对这些不屑一顾吗?”
……
周灯歌摸着吃饱的肚子,看向窗外,对黎灯影的絮叨左耳进右耳出。
算啦,大叔少有的话多,忍忍好啦。
她眨眨眼,嘿,下次再犯。
//
开学前一天晚上,黎灯影正在做菜,周灯歌想起很久没给黎灯影付钱了,便和他打了个招呼回去。
走到家门口,周灯歌就觉得不对了。
灯亮着。
门内很嘈杂。
门口是几小袋子米。
屏住气踏进室内,开着电视,声音大到耳膜都被震痛,五个人挤在小沙发上,堆叠起一层层肥肉,分不清谁是谁,皆是笑得满脸褶子。
周灯歌空荡的胃又开始响起许久未遇的警报声。
她装作没看见他们,冲进房间,从那盆已经干枯的花下面刨出一把小小的钥匙。
满手是土,她顾不上了,只想拿上钱赶紧离开。
“你去哪儿了?”
苍老严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周灯歌稳住呼吸,把钥匙抓进手心,闷声说:
“出去吃饭了。”
“自己不会做?赔钱货!”
周灯歌感到嗓子眼开始发苦。
她闭了闭眼。
“家里煤气费好久没交了,我没法交。”
“这点事都做不好,读书读的什么东西。”
“就是,别读你那高中了,赶紧退学回来结婚算了,给你弟留点彩礼钱。”
……
他们只要想,构陷自己的话语无论如何都会成立。
周灯歌知道这根本不需要辩解,于是静静站在原地没有理会。
音量一句赛一句的大,她必须拼命咽下苦味。
良久,被陷害下狱的少女终于等来了一点点救赎:
“行了,开学我们不在家里住,你不要弄什么幺蛾子。”
周灯歌点头点得慢极了,脖子仿佛有千斤重。
声线主人满意了,继续回到客厅开始笑。
笑声也是有性格的,中老两个男人的笑声像是张牙舞爪的血红猛兽。
她强撑着把信封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取出,然后趁他们不注意出了门。
苦水已经在口腔里等待着,周灯歌眼前开始发黑。
脚底细细密密的针刺感让她几乎坚持不住了。
周灯歌很久没有催吐了,她不喜欢,也不想,但是耳朵真的快要吵聋了。
大脑源源不断向她输送着:
你不舒服了,快吐吧。
于是跌跌撞撞地跑出门。
扶着墙,她发现自己没拿口袋接着,于是闭上嘴,狠狠吞咽。
阻断了自己的意志,嗓子里很快开始发腥发苦,瘫软的腿让事态变得更糟。
于是周灯歌不得不扶着墙根痛苦地“呃、呃,咳咳……”,歇斯底里着。
泪水一滴滴把砖块砸成血红色,意识模糊前抬头的那一秒,那道熟悉的身影让周灯歌觉得一切都毁了。
黎灯影就站在门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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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