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忽降,顾翁戎感染了风寒,几日没去书院应卯。
顾翁戎抬头看到屋外,凌空撒雪,纷扬漫卷,正欲收起手中的长卷,却见六娘从堂外走来,小女娘穿着自己做的猩红色狐皮小氅,手中端着热盈盈的汤碗。
她的小姑娘长大了不少,略点脂粉已然嫣然俏丽,她自书堂走过,多少学子的目光不禁落在她身上,六娘不察,顾翁戎自然辨得这些目光里有多少惊艳和念想。
顾翁戎犹记得初次在安济坊看到她,她瘦骨嶙峋,只拿一双乌黑圆滚的眼睛,好奇却充满戒备地看望向他,他将手中的炊饼递给她,明明自己饿得不行,却骗七郎说她不饿,直到顾翁戎说不缺,她才狼吞虎咽下肚。
顾翁戎为这一颗乱世的赤忱之心所动,既然有缘得遇,便不忍她再受饥寒之苦。
六娘天性太过纯善,顾翁戎想,她需要一个有能力为她挡一生风雨,孟简之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以他的心性才学,定有扶摇直上之日。
只他性子太过执拗,不甚圆融变通,在官场必然多受磋磨,加之性子冷清,竟颇像顾翁戎年轻之时,恐怕难免让枕侧人受伤。
可顾翁戎也知道六娘的心系在孟简之身上,因此顾翁戎且一切由她,并未反对,只是,顾翁戎始终不知,他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六娘抖了肩上的落雪,打开门帘进来,“阿爹!药熬好了。”小女娘笑唤着他。
顾翁戎示意她过来,抚了抚她头上的落雪,六娘蹲身歪过头去,任由顾翁戎给她打理六娘。
“近日同简之读书读得如何了?”
“很好,孟哥哥是个好老师。”六娘将给顾翁戎煮的汤药放在几上,便埋头没在说话。
六娘尚远不是瞒得住心事的性子,脸上挂着忧愁。
“六娘有心事?且让我猜猜?是为了我那位得意门生?”
六娘霍然抬眸,她本以为她将自己面上的心绪,隐藏得挺好,“我……”。
旋即又低头将话咽了回去,“没有~”她虽有心事,但这回,还真不是为了孟简之,是为了在图书馆偶然听到的那席话。
六娘一向知道,山长与顾翁戎虽同在汝阳书院,却素不相善,前阵子,二人还当着诸位学子大相争执,阿爹如今能在汝阳书院做先生,其实是郭县令的意愿。
她虽懂得不深,但她知道,若是汝宁县令换成山长的什么兄长,必与阿爹无益。
寻常人家,活着已然不易,不经意间得罪了什么人,人家不过一句话,便能断了她一家人的出路,若再遇到麻烦,不能总靠孟简之这个还未成亲的女婿。
六娘见顾翁戎神色担忧,轻轻道“阿爹,真不是为了孟哥哥。”
六娘抬头望住顾翁戎,“阿爹,今日,孟哥哥带我去书院,我偶然听到一桩事情。”
六娘想了想,不该瞒顾翁戎,还是将今日的事情告诉阿爹,便将她今日见闻,毫发无遗地与顾翁戎说了一遍。
顾翁戎默了一会儿,低头冥思。
六娘从顾翁戎手中接过汤碗,添道,“阿爹,若你不能在汝阳书院教书,六娘便去同孟叔学些治病救人的手段,也一样可以养活您和大娘的。
最近,孟哥哥教我读书,为我挑拣了不少医书,他说,我幼时同孟叔学的都是术,再多读些医理,便能融会贯通,试着去治病救人。”
顾翁戎懂了,小娘子原来是在担心他受排挤,丢了这书院先生的营生,顾翁戎忍不住爱抚六娘的头,“倒叫你撞见这种事。你撞破的事,虽不是什么密要,但恐怕牵扯出不相干的人,同谁都不要再提起。”
六娘漆黑的眼望住顾翁戎,轻轻点头。
顾翁戎一笑,“至于六娘担心的事情,不过是你的揣测,即便真的如你忧虑的一般糟糕,阿爹亦有办法的,六娘,不要为还没发生的事情愁苦。等那位县令到任,再说。”
六娘点点头,她一向将顾翁戎的话奉为圭臬,阿爹说不足为虑,那便不足为虑,看来是她想多了。
也是,锅县令本就年纪大了,卸任也是常情,换个县令又能与她有多大干系。
也许真是自己想多了,六娘放下心来,向着顾翁戎一笑。“阿爹如此说,我就放心了,”
“六娘,莫再担心这些,如今最重要的是你和简之的婚事,只要你和简之能相处得好,阿爹也就别无所求了。”
提到孟简之,六娘动作一滞,孟简之和她的关系,算好吗?她也不知道。
他就像是天边那忽明忽暗的月,让她捉摸不透,又靠近不了。
六娘心里迟疑,面上依旧笑道,“怎会不好呢?有阿爹阿娘和孟哥哥在六娘身边,六娘真的很开心。”
“年后简之便要及冠了,你孟叔说,让我给简之取个字,六娘觉得行舟二字如何?”
“好听!”提到给孟简之的表字,六娘眼神突然亮起来。
顾翁戎笑道“愿他,无论顺流逆流,总能直挂云帆,拨云见日。”
“阿爹,我正想着给孟哥哥送什么冠礼呢,如今阿爹给孟哥哥起了表字,六娘做个配印,刻上阿爹给孟哥哥的表字,可好?”
她可以亲自给她的小郎君做第一个刻着他表字的印章,而他也许,会日日夜夜戴着她亲手做的印在身边。
她心里记挂着给孟简之准备礼物,在不需要在孟简之身边应卯读书的时候,就去给孟简之准备冠礼。
顾翁戎说时下印纽繁复,文朔楼的《印石简略》关于印纽设计讲得最是详细。
她想给孟简之送的,不必是价值连城,却必得是独一无二的。
就像无论如何,孟简之之于她的豆蔻年岁,是无可比拟的存在,是六娘最纯粹的欢喜和忧愁,也是她的情不由衷和情非得已。
六娘一头扎在文硕楼,研究印纽的样式,显然未发现纪瑶琴和她的丫头出现在她身侧。
若非海棠留心,纪姚琴都未发现六娘坐在文硕阁侧窗前烛火旁,纪瑶琴有些好奇,快入夜了,六娘竟还未离去。
六娘今日挽着垂挂髻,红色的发带随风轻轻在耳边扫着,小女娘无心在意发带,垂头专心地描摹着什么,烛火将她的身影照地温愈发温婉柔和,如一副雪夜侍女图。
纪姚琴蹙眉看呆了半刻,她轻轻攥着拳头,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境,只是她看不得六娘此时静谧美好的样子。
她按捺不住自己去打破这画面的心,纪姚琴轻手轻脚走进来,而她发觉六娘地心都在笔尖上,竟未察觉她。
她走到她身边,轻轻瞥了一眼,原来六娘是在设计印纽,看六娘这认真地样子,八成是要送给孟简之。
她犹豫片刻,一只手抱着琴,将令一只手放在六娘肩上。
“六娘画得这是印纽?很漂亮,这印莫非是要送给孟大哥的?”
六娘被惊了一跳,猛地回头,动作一顿,笔上墨点滴落在她的画稿上,晕开一片漆黑。
六娘见是纪瑶琴,愣了半晌,待回头发现自己的画稿已经被晕上墨团,印纽的模样早就辨析不清。
急得六娘跳了起来,将笔搁置在一旁,举着画瞧了半天,却发现,无力挽回了,“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六娘似乎有些愤懑,回头戒备地看了眼纪瑶琴。
纪瑶琴慌忙道,“不好意思,是我打扰到你了?”
六娘像是隐忍了下来,她面上不悦,没有理纪姚琴。
她蹙眉垂下头,飞快地换了另一副纸。
但是只怕她这几日花在这印纽上的功夫要重头来过了,六娘心中烦乱,再次举笔竟不知如何落笔。
“六娘,你若是要做印,我可以帮你,不过,孟大哥这般孤高的性子,只怕这等俗物入不了他的眼,我可以与你画些不寻常的样式。”
说着纪瑶琴放下手中的琴,拿着笔欲在六娘的画纸上画起来。
六娘抿唇,“纪姑娘也许画得很好,可这东西我得亲自给孟哥哥才算得上心意,纪姑娘毁掉的那个印纽图,我已画了三日。”
纪瑶琴歉疚的笑道,“哦,是我唐突了,可,我并非有意,谁料到六娘那么认真,都未发现我在旁边,六娘,不会怪我吧?”纪瑶琴侧头无辜看六娘。
六娘看了她半晌,弯腰整理好她的画稿,从纪瑶琴身侧走过。
她受够了纪姚琴的虚伪做作,和莫名其妙的敌意,她不想理会她。
六娘步子迈得急,走出三步,忽听身后重物落地,六娘回头,才发觉纪瑶琴的琴摔在了地上。
纪瑶琴身边的丫头陡然蹙眉,“你站住!我家姑娘已经给你道过歉了,你为何要将我家姑娘的琴故意摔在地上,你可知道这琴是谁赏的,这罪过,你可担得起?”
六娘可以确定,她根本没有碰到纪瑶琴的琴。
她咬唇地看着站在纪姚琴身边的丫头,而海棠却理直气壮,咄咄逼人。
六娘忽地忆起曾经还是孤儿时的挣扎。
她认识纪姚琴这种眼神,她在纪姚琴眼里,低贱如尘埃,就像当年被随意买卖的她和七郎在那些达官贵人眼里一样。
他们不在意他们的生死,纪姚琴也不在意六娘的清白,他们只是想在她身上寻找欺凌的快意。
纪姚琴却向一旁的海棠柔声笑道。“海棠,算了,六娘是不小心罢了。”
“姑娘莫要太过仁善,什么不小心,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叫海棠的丫头瞪圆眼睛怒视着六娘。
“你胡说,我没有……”六娘知道同她解释没有用,可如今,她不能招惹上这样的事情,她不想牵连阿爹,亦不想牵连孟简之。
没等六娘说完,纪瑶琴便看向她身后道,“孟大哥,你们来的正好,请帮我看看,我这琴,还能用不?”
六娘猛然回头,才发现孟简之同一个学子正站在门外。
六娘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只是怔怔听着海棠道,“这琴可是前几日贵人才送我家姑娘的,今日不知道触了什么霉头,竟摔了。”言罢,海棠剜了六娘一眼。
纪瑶琴在一旁眨了下眼睫。“是我先不小心毁了六娘的画,只是……只是这琴,着实贵重,我不知该如何向人家交代。”
孟简之走到琴边,一旁的赵仕杰看了一眼,便摇头笑了笑,“琴身裂了只怕音都不准了。”
六娘向孟简之,辩道,“孟哥哥,我根本没有碰到这琴,是她们诬陷……”
孟简之抬手打断她,他抬眸,看向六娘,蹙了下眉头,“六娘,同孟姑娘道歉。”
六娘一僵,那一瞬,六娘看不明白孟简之眼里的情绪。
谁冤枉她,她都不介意,但他不行。六娘抿唇,一下红了眼眶。
更何况,纪瑶琴刚刚还弄坏了她给他精心准备的画稿。
六娘手中尚攥着零碎不堪的画稿,这画稿已被她捏得没有了形状,可这一刻,她觉得的心实在比这画稿还要零碎。
这些时日孟简之教六娘读书,给她带来的一丝丝温暖,在这一瞬荡然消逝,席卷而来的是伤心和委屈。
她看着莹莹欲泣的纪瑶琴,觉得此时该哭得是自己。
于是她站在原地,握着那破碎的画稿,垂头泪珠不争气地开始往下落。
大概是她的模样太狼狈可怜了,纪姚琴竟然道, “罢了,罢了,孟大哥,何必这么较真呢?”纪瑶琴在一旁插道。
可孟简之看向六娘,语气却依旧沉沉,“六娘,道歉……”
六娘根本不看纪瑶琴,她直直地望着孟简之,“我不道歉,我没有错!”
“六娘,听话!”孟简之走近一步,站到她身前,他蹙着眉头,脸色甚是难看。
她似乎听到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叹了口气,他轻轻抬手,似乎想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摸一下她的发顶,可他的动作迟疑了。
自小到大,只要孟简之大哥哥般轻拍她的发髻,六娘多半就装乖,顺从地听他的话,笑吟吟地说,“六娘听孟哥哥的”。
可这次,在他迟疑地片刻,六娘别过头去,退了一步。
孟简之的手在空中滞了片刻,到底收了回去。
六娘将手中的画稿掷到一旁,抹掉眼泪,“我没有错,为什么要听你的。”
六娘推开站在她面前的孟简之,一路踉踉跄跄跑了出去。
她没有错,为什么要道歉,他,都不听她解释的,而她还在希冀他能在她受委屈时,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身边。
天色甚冷,刚刚跑的急,她的大氅被留在了书院。
六娘握紧袖口,一边垂头丧气的向前走,一边身子微微颤抖着,她没有眼泪,只是忍不住一下下抽泣着。
站在窗前的孟简之侧眸,神色复杂地看向六娘渐行渐远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