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翁戎知道她很矛盾,想要开口安慰六娘,
可见六娘又沉默了良久,他便也没有开口。
她轻轻地摩挲着她手腕的珠链,似乎在下一个很艰难的决定。那珠子一颗一颗,划过她的指腹,冰凉地触感让她时而清醒,时而又矛盾。
又过了许久。
六娘抬眸看向顾翁戎,叹口气说,“……其实……阿爹阿娘已经为六娘做了最好的打算。”六娘顿了半晌,接着道,“六娘愿意听从阿爹阿娘的意思,只要……只要他愿意。”
六娘声音越来越没有底气,像一只干枯了的梅花。
她是希望孟简之有朝一日能娶她,可她希望的,是他光明正大,心之所愿地求娶于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施舍于她,可怜于她,她也有她的骄傲。
但陈湘的名字像一记重拳,一下子就打散了她所有的骄傲。
如今,她的骄傲,就像今天她向孟简之说的那番话一样,令人发笑。
六娘叹口气,连自己是如何推开屋门走出去的都不知道。
也许,不日她就要与她自小喜欢的儿郎结亲了,可为何她心里惶惶不安,怎么都欢喜不起来呢?
六娘侧过头隔着窗,望了眼一旁孟家的院落,此时,孟叔早已与他说了前因后果吧。
六娘不敢想,若孟简之听到这些话,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又会如何想她今天与她说的那番话,会觉得她该有多不知羞,才会在说了那样一番话后,转身又盼着他娶她呢?
六娘歪着身子倒在榻上,看着灯火,愁闷闷地叹了口气。
*
那厢,孟简之推开门掀起厚厚的门帘将碗筷拿进来,淡淡道,“阿爹,吃饭了。”
“明日与我一同到顾家再见一下你的老师。”孟简之听出这话分明就是命令。
孟简之低着头,不急不缓地将碗筷置于孟老爹面前,淡淡道,“阿爹,儿子功业未就,如今谈成家的事情,实在过早…”显然,孟简之听说了这件事。
孟老爹直接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你连家都未成,谈何建功立业。”言语间有些威逼的意思,既然孟简之拿这冠冕堂皇的话搪塞他,他便没了好脾气。
“别人不知,但是您应该晓得,儿子身份不好,何必耽误别人。”
这些年孟老爹学了医术,在汝宁开了个小小医馆,汝宁县甚少有人知道,孟老爹当年是上京赫赫有名的营造师。
按理说,孟老爹仍是匠籍,孟简之是没有资格参加科举的,只是大周初立,新帝发了旨意,遍选天下英才,这十年无论士农工商,身份等次,均有科举取仕的资格。
孟简之聪慧,自小就是读书的材料,科举之路不该止于胶州的解元。可圣上的恩旨早晚会收回去,指不定明年便是最后一年,十年寒窗,付诸流水,可能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何况,孟老爹在工部效力的时候,得罪过些贵人,上京对孟简之来说不仅仅是青云路,也是是非地。
孟简之依旧平静,可话语里隐着愤懑,他不懂,孟老爹为何现在在他一切不安定的时候,就对于他和六娘的事这么执着……别人不清楚,他还不清楚吗?他的前路实在是一片迷茫。
孟老爹知道他这些年心里压抑着事,轻轻叹了口气。“陈府的陈湘你知道吗?”
孟简之听到这个名字有些纳罕,微不可查地顿了下,轻嗯一声。
“那日,陈家突然来了好几个人,说要纳六娘作妾。”
孟简之本握着筷子的手一紧,眉尖轻蹙了起来。
“是我主动同顾家提的亲事,”孟老爹添道,“纵然不算我们两家的情谊,我也不忍心让六娘去给旁人家里做妾。陈家霸道,你老师情急之下,哪里有什么别的法子,我出了主意,让他们说,六娘已许给你,才将他们应付过去了。”
孟简之沉默了,他沉沉地将碗落在桌上。
脑海里忽然冒出黄昏时,小女娘决绝地对他说,她不要嫁他了。
他素来清明的头脑,实在是有些乱,他不知道,或许……她真的是,不再喜欢他了……
若是逃离一桩姻缘的办法,是成就另一桩注定不美满的姻缘,对六娘来说,未免有些可悲了。
他偏头,“可问过六娘的意思?也许她不愿意嫁。”
“她没得选,你也是!”孟叔一句将他所有话堵死。孟简之落下筷子,敛眸沉默着。
孟老爹看着墙上那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大字,
“我知道你一直惦记着你阿娘的事情,可简之你不能自己放弃自己,只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执念活着,阿爹希望你能开心些,也能过寻常静谧的日子……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阿爹的奢望。”
孟简之垂着眸,眸色渐渐深了起来,两个人都知道提到了忌讳这么多年的话题,便沉默了。
孟叔停了停,又添道,“六娘,是个好姑娘,你和她的缘分很难得。”
孟老爹又道,“明日再去看看你老师,礼已备好了,你过会儿再去点点有什么可添的。”
孟简之依旧蹙着眉尖,却没有再说话。
半晌后,他端起碗,将饭随意地扒了几口,起身走进院子。
孟老爹知道,他这是不再反对了。
月色凉薄,他倚靠在院中的矮凳上,抬头望着月亮。
他偏头,看向隔壁院子,那扇熟悉的窗,这一刻正好熄了灯,他仿佛看到那个小女娘沮丧地坐在塌边发呆。
孟简之缓缓收回视线。
*
六娘迷迷糊糊一夜浅眠。她好像梦到幼时那次爬在果梅树上,险些从枝丫上摔下去,孟简之欲接她,却被她扑滚在地上,他伤了手腕,气得脸色闷红,一日也不曾理她。
直到六娘听到外面阿爹的声音,她从梦中醒过来,着实也要为自己幼时的举止红了脸。
“孟兄,请。”院外是阿爹的声音。
“今日一早就来叨扰,还望顾兄见谅。”
“怎会,我们也早早起来了,孟兄,快请里面坐。”
六娘缓缓半推开窗棂,结果入眼便是孟简之侧身站在那颗梅树下。
他今日仍穿着那件白色长衫,很是轻松的家常模样。
他大概听到了六娘开窗的声音,正回过头看她,六娘没想到,他竟是和孟老爹一起来的,身形一滞,连着自己半挽半散的发丝一同凌乱在了风中。
她才起身,并没有好好束发净面。
六娘反应过来,慌张关上窗棂。
她到底长大了,这些年月,她愈发不愿意他见到她的窘迫模样。若是知道他亦在外面,她必不开窗。
可六娘又想起,昨日她才在他面前高傲地表明不再纠缠他,今日却回头祈求他的施舍。
好像也没有什么比这更窘迫的了,与之相比,他才刚看见自己狼狈之态又算得了什么呢。
六娘情不自禁地回想着他的神色,日头太烈,她没看太清。
不过,勉强答应一桩婚姻,大抵是不可能欢喜的起来,想着六娘不免悻悻的。
她听见他们进了堂屋,可不知怎地,她这会儿竟不敢出去见他,她心里凌乱,连礼数都不顾了。
直到顾翁戎喊道,“六娘,去将那铜灯拿与简之,读书伤眼,有这灯护着,火烛燃得稳。”想来他们议完了。
六娘再躲不过去,只得隔着窗棂应下,她起身束好头发,穿了件素衣。
顾大娘走了进来。
六娘垂头叫了声,“阿娘。”
顾大娘拿起旁边的胭脂和螺黛给六娘浅浅上了一层妆,笑道,“阿娘的小姑娘长大了,只是略点脂粉已然嫣然俏丽。”
“阿娘。”六娘略带羞涩的垂头,到底是未及笄的小女娘,听到别人夸赞还是欢喜的,只是这欢喜里多少透着心酸不安。
“你孟叔和你阿爹商量好了,婚期就定在来年春闱过后,到那时孟简之到了弱冠年岁,若还能在会试中取得好名次,便是双喜临门,你虽未到及笄的时候,提早行了笄礼,倒也是惯例。”
如今民间早婚成风,往往不到年岁,便提早行了冠礼和笄礼,像孟简之和六娘这般,年近及冠还未说亲的,已经很少。
顾大娘伸手握住她的手,“简之也算是阿爹阿娘看着长大,莫怕,只要你二人同心,日子会越过越好的,简之已说了,他以后会好好护着你的,犹如护着他的性命。”
顾大娘将早已备好的灯递给六娘,“去吧,去见见他。”
六娘将手中的灯攥得紧紧的,缓缓推开门,向孟简之家的院子走去。
孟简之站在巷子旁那颗翠松下,刚好回头望向她。
六娘素来无所顾忌,这会儿不知怎么却禁不住他的视线,她垂下头,不看他。可即便低着头,她也知道,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往日里,孟简之在那里等她,她每次欢喜地小跑过去叫他孟哥哥。而此时,她心里因为这桩不得已的姻缘,局促起来了。
六娘在他面前站住,“孟哥哥,阿爹让我拿给你的灯。”
他过了许久没接,也没说话。
六娘忍不住,终于缓缓抬眸,见他幽黑的眼眸正直直盯着自己,平静无波,清冷得如昨夜的月色。
六娘闪了下眼睫,避开他的直视,“孟哥哥,我……”
六娘的话慌张错乱,她不知如何面对他,到了嘴边的话说出来乱七八糟,明明是冬日,却如同进了蒸笼般脸上燥热起来,她叹口气,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孟简之低低的声音传来,“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拘谨,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什么不同……”
六娘手中的灯被取走,她握着衣摆,抬头怔怔看向他走远的背影。她轻轻出口气,终于不再慌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淡淡的忧愁。他似乎是在安慰她。
可六娘觉得这话听着只觉得疏离,即使定了亲,他还是觉得他们之间与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不是吗……他,不会为这桩姻缘欢喜。
六娘摩挲了下手上的珠链,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日,倒也如往日般寻常,六娘照例去南市口帮顾大娘卖酥酪,孟简之一如尚未定亲时,待六娘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仍是周到而疏离。
不过,听阿娘说,陈家人再没来折磨过阿娘,六娘心里总算有一处能暂时安放。
只是不知为何,她这几日,没有儿时,追在孟简之身后做小跟屁虫的兴致了,反而,她总躲着他。
玥娘缠着闲下来的六娘做新式酥酪,六娘也便和她聊着她的苦恼。
“什么叫与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分明定了亲,日后就是要做夫妻的,怎么会不同?”玥娘坐在六娘身边,听六娘说原委。
“这个冰垛子,说话还真是会让人生气,那日,在书院门口不肯承认,害得你被那群书生说笑,分明就是欺负你好性子,若是我,这时必要上去给他一拳,问问他,如今还不肯承认这亲事吗?”
六娘摇摇头,让她声音小些。“你也知道的,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那他这般冷冰冰的,你这小女娘,日后可有苦头吃了!”玥娘掐着六娘的笑涡,叹口气。
幼时,孟简之只要在六娘目之所及处,六娘便觉得开怀,心里亦有了着落,格外踏实,何尝为他的个性觉得苦过。
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该如何面对他了……
玥娘蹙眉,凑到六娘身边,“六娘,我告诉你,我看了不少的画本子。说书生啊,最是风流,却也最无情,有不少明明少时成婚,发达后却抛却糟糠之妻的。他如今才中了解元,汝宁县便有多少小女娘对他刮目相看,若日后,他去了上京,被那些如花似玉的名门贵女看上,也未必不可能。而且,我怎么听书院的人说,山长很喜欢他,有意将女儿嫁给他,山长的女儿纪瑶琴你知道吗,咱们县有名的才女,大家都说他们很般配……”
六娘摇头笑笑说,“玥娘,既然已经定了亲,这些没有根据的事情,我没必要再去想。”
孟简之虽对她无意,可这么多年,他的品性,她却信得过。
“六娘,你也不要大意,成婚和订婚终究不同,你们如今不过只有一个婚约,多的是毁约不认的。”
六娘抿唇,道。“若他要毁约,我,不拦着他就是,姻缘之事不能强求,强求来的,一辈子夫妻两个仇敌似的苦苦相对,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六娘敛眸,她有她的骄傲,就算是孟简之,也不值得她死缠烂打。
玥娘见六娘黯然伤神,内疚道,“对不起,六娘,我胡说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说不定孟简之真的喜欢你呢,他那冰山般的人物,谁能知道他真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他待你,和待我们,总也有些不同之处。”
玥娘这话又被旁人听了去。
旁边煮混沌的陆大娘探出脑袋,“怎么,六娘和孟家小子的亲事议定了?我前儿听我家儿子说,孟家小子不认这门亲事来着?”
玥娘道,“我不是同大娘说过,早都议定了的,只是那孟简之害羞,不敢认罢了。”
谁都以为孟简之不会在青云直上的当口议亲事,待他去上京考取了功名,姻缘必定比现在议得好,可哪料到真定下来了。
陆大娘慌忙撂下手中的馄饨,将手在衣服上抹了抹。
“哎呦”着走到六娘身边,脸上的笑纹堆在一起,笑得似她家孩子议了亲,“六娘,大娘还没来得及恭喜你,你快来,快来坐着,大娘给你煮一碗馄饨吃。”
“不必了……大娘我吃过的。”
陆大娘拉着六娘就往里去,哪里听她推拒。
“以后若是成了状元娘子,可莫要忘了大娘。”
“哪里来的状元娘子?”周围吃饭的人好奇,跟着围了过来。
“还能有谁,咱们六娘呐,已经和孟家的小子定了婚约,到时候是要去京都做状元娘子啦。”
六娘听了这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大娘莫要这么说,状元哪里是那么容易中的呢,何况,我们还没有结亲呢……”六娘声音越来越低。
“大娘眼力好,我就瞅着这孟家小子非池中之物,早晚飞黄腾达,六娘真是好福气,瞧这漂亮的脸蛋,在咱们汝宁是一等一的,孟家小子不看中咱们六娘,又能看中谁呢?”
玥娘见聚过来的人多,忙喜道,“大家快来买酥酪,以后六娘成了状元娘子,你们可就吃不上啦。”
眼瞅着玥娘话还没说完,食盒中的酥酪就快被抢完了,满桌都是散乱的银钱,算不清的账。
“六娘,以后做了诰命夫人,莫忘了咱们买过你的酥酪啊!”
“天呐,六娘,咱们要发财!”玥娘拉着六娘跳了起来。
六觉得这样借着他的名号卖酥酪不妥,那卖的不是酥酪,是人情,她有什么理由替他卖这个人情。何况酥酪根本就不是这个价格,她走上前去,“陆大娘,这些酥酪根本就不值这个价,银子还你,今日的酥酪不卖了!”她的声音却湮没在众人的声音中。
“大家还可以找六娘订明后日的酥酪!”玥娘只招呼着他们买酥酪,这话一出,人人都急着要在册子上登名订酥酪。没一会儿,六娘竟被人群挤了出来。
六娘险些摔倒,突然感觉被扶了一下,她听到一声,“在做什么?”
六娘回头望过去,孟简之正站在她身后,手浅浅的扶了她一下,他沉沉的声音似乎也不嘹亮,但就将这闹腾的场面打破了。
孟简之本就因为性子冷清,和汝宁众人都持着距离,中了解元后,大家对这未及冠的孩子,开始带着些尊敬小心,再加,他的模样长得清冷,与汝宁街市巷口的凡夫俗子大相径庭,众人的尊敬小心中开始隐着不易察觉的畏惧。
如今看他沉着脸,众人识趣,都不再喧哗。
六娘回眸,他那般出众,就算站在人群里,任谁都会一眼看到他,六娘知道他不喜欢来这市井热闹的地方,今日不知为何,他竟到了这里。
她想,他见到眼前打着他名号卖酥酪的场景,必然不会开心。果然,她见他深深蹙着眉,已然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