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娘握着伞柄的掌心,沁出一丝丝细汗,想来是今年的春太过濡湿,她不禁轻轻摩挲了下伞柄,他一直望着她,却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她还在等着什么。
直到他垂头从她身上收回视线,擦肩从她的身侧走过,在坟前撂起衣摆跪在坟前。
细雨敲在一旁的梧桐叶上,更落在他的肩头,浸湿了他整个肩膀,六娘看到雨珠沿着他的袖摆,一滴滴得落下来,过了不久,他身上已然尽湿,他却连把伞都没打。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站了会儿,觉得还是走了好,便拎起东西欲走。
他突然开口:“阿爹什么时候将铺面卖了?”
声音穿过层层雨幕,再飘入到六娘的耳中,便显得不大清晰。
她不想瞒他,她攥着伞柄的手紧了紧:“你去上京之前。”
她不知道他是否听到她的话,因为等着她的亦是沉默。
直到他起身,走到她身前。
六娘对上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忽而觉得她在他身上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上京一行,让他成熟了许多,她所熟悉的那种少年的意气似乎消失的不剩几多。
他就站在距离她一臂处,可层层雨幕却将二人彻底隔绝开来,连他的身形都显得愈变不真实。
她知道,对他来说,这种事情着实不怎么好受,所有人包括孟叔,顾翁戎,和她,都是打着为了他好的名号,瞒着孟叔的近况。
待他科举归来,等到的却是这样一座孤坟,可她对他的情绪无能为力,她自己已然坠在谷底了。
她偏过头,再未多言,只是拎着手中的篮子默默走远。
她知道他必有下榻的地方,以他如今的身份,下榻之所,八成不会是孟家的老宅。
“六娘,明日,我会去顾家,看望师父。”她听到了他的话,可她握紧伞柄,没有回头。
山路并不好走,每次都闹得她半身泥泞,回去后总要打理半日。
荆棘丛又时常刺破她的鞋袜,在她的脚背,脚腕处留下一道道浅浅的刮痕,虽不深,却痛痒难耐,她夜里要用金创膏一一上过药,才能安睡。
可她这会儿却无法专心看着脚下的路。
他要去见阿爹,说什么呢?虽然阿爹对他能取得好功名是开心的,可他终究对他们两个人的亲事耿耿于怀。
雨不太大了,她收了伞,任由雨珠随意落在自己面上。
她突然听到,汝阳书院里的朗朗读书声传来。
这才发觉自己已走到汝阳书院,里面的学子,正在伏几做着文章。
对六娘来说,一切都变了。门里没有值得她牵念的人,而门外的她,也没有彼时追着少年郎的心境了。
她绕过层层叠叠的巷道,自顾自埋头走着,全然未发觉身边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直到觉得手腕被人轻轻扣住。
“陆大娘?”她回过头,看见陆大娘一脸神秘地蹙着眉头,她拽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一边。
她粗糙厚重的手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嘴角抿得紧紧地。
“丫头,你可莫伤心,这桩婚约不作数了也不碍的。”
六娘愣了一下,原来大家知道退亲的事情了,可他们是如何得知的呢?
陆大娘观着她的神色:“呦,丫头,你还不知道呢吧,大娘听闻孟家的小子发达了,此次回来,坐的连舫大船,那船吃水可深,上面还铺着华毯。
他是和上京不知哪家的名门贵女一同回来的,大娘听他们说,那名女子还挽着他的臂膀,果然,人发达了,就变了……大娘也为你不平,你们这桩姻缘是他爹订下的,没想到他爹走了,他就不认……”
六娘愣了一下,从她手中抽出手,说“大娘,我与他早就退亲了。”他与什么人回来,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哎?六娘……这丫头开始说起胡话了,没什么丢人的,咱们都知道,这事是他做的不地道。”
六娘察觉到身边人窸窸窣窣的耳语声了,没有了对孟简之身份的忌惮,这些声音比起之前在县令府中的时候更加刺耳些,可她习惯了被人议论,她不当什么,欲从路上拐进巷道。
一辆车马却迎着细雨飒沓而来,正好停在她面前。那马套着漂亮的金缕鞍,车顶挂着的金色流苏,轻轻在她面前飘摆着。
马车上先掀帘探身出来一个缠着双丫髻的女子,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穿着白色撒花四合如意披肩,她蹙着一双细长的秀眉,上下打量六娘。
这眼神六娘在纪瑶琴眼中见过,带着一丝丝惊艳,一丝丝忌惮,还有一丝丝不屑。
“你是顾六娘?”她显出几分傲慢。“问你话呢!”
“我并不认识你。”六娘说。
却听身后的女子道:“你站住!谁让你走了,我家姑娘有话要问你呢!”
六娘仍不理她。
“顾姑娘留步。”
她突然听到身后的一抹傲然的声音传过来。
“我有几句话要与姑娘说,还请顾姑娘给个面子,若是顾姑娘不给这个面子,只能惊动顾家长辈。”
六娘脚下的步子停了一下,她回头看向那个主子,却见她正扶着之前那个丫头跳下车舆。
她身量颇高,带着一个薄纱帷帽,只露出一张殷红饱满的唇,和细白的下颌。
她身姿站定,明明身量没有六娘高,却试图俯视着六娘。
汝宁县的百姓哪里见过这般气派的车舆,不禁纷纷凑过来。却又不敢上前,只是远远瞧着,小声的交耳议论,声音却比才刚议论六娘时要细微不少。
“便在这里的茶楼聊聊吧?”她不等六娘回应,先进了茶楼。
六娘眼尖,才刚觑到了她维裳上挂着锦绣盒裹,盒裹上有一个金丝绣的小小的薛字。
六娘蹙了下眉头,见她先行进了茶楼,在其后跟上。
六娘坐定,她则摘下头上的帷帽。
六娘抬眸瞧她,她一双碧清的黑眸,乌发如云,配上嫣红的唇脂,自然显得盛气凌人。很显然,她亦在打量六娘,大抵是张扬惯了,她丝毫未试图隐藏眸中的情绪。
她同她叫倚红的丫鬟一般,眼中的惊艳在六娘身上只停了一瞬,随即便换上惯常的傲慢。
“这什么地方,帷帽都没地方挂,倚红你帮我拿着吧。”她将手中的帷帽递给叫倚红的丫头。
倚红又将面前的茶盏,仔仔细细洗过,方递到她家主子面前。
“既进了这里,没有旁人窥伺,我便与你直言,我叫薛洺,是太子的表妹,你叫我洺儿就好。”
原来是皇后母家的人,怪道如此做派,能同六娘平起平坐,竟还算她不拘小节了,可六娘不明白她如何得罪了这样的贵人。
薛洺说着话,却不看六娘,只是觑着手中的茶杯,嫌恶地皱了下眉尖,原放了回去。
“本来顾姑娘该同我行礼,不过,我同你有要事要说,便免了吧。”
她是皇族亲贵,她是平民丫头。
可六娘也知道的,皇后母族乃外戚,皇帝虽看中皇后,但却一直害怕重蹈前朝外戚专政的局面。
没有给皇后母族什么实权职位,薛洺大概是他们母族小辈,更不会有品爵次第,她本来也没有行礼的必要。
薛洺抬眸瞧她:“顾姑娘可知道,孟大人被圣上点了探花?”
六娘一怔,原来是为了孟简之的事情,可她敏锐地注意到她的称呼:“他才点了探花,便已有了官身吗?”她淡淡问道。
“是啊,殿试之后,圣上便独自接见了孟大人。虽然陛下对他说了些什么谁都不知道,但谁人都知道圣上对孟大人无比看重。
今科的状元,榜眼都入了翰林院,独给了他刑部的职缺,又让他跟着亲军都尉府的霍大人身边学习,嘱咐他,虽有孝在身,亦要勤勉于亲军都尉府要务。”
薛洺掀了下眼皮瞧着她:“你知道让孟大人跟着霍大人学习,是什么意思吗?”
薛洺轻轻笑了声:“想来你也不会知道。亲军都尉府的霍大人前些时日子生了病,估计要不久于世。这种时候,陛下让孟大人跟着他学习,极有可能,是要培养孟大人接手亲军都尉府。”
全大周的臣民却没有一个不知道亲军都尉府的,只是百姓叫它校事司,不过百姓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是个只听命于皇帝的亲卫机构,所谓维护朝纲,整饬吏治。
六娘虽是小民,但校事司指挥使霍大人的名声,她却听过,所谓跺脚朝堂抖三抖,上至王侯公卿,下至地方小吏,皆闻风丧胆,视其为伥鬼恶神。
孟简之……
六娘几不可察的皱了下眉头,他,他竟然要在校事司效命。
六娘听着这一连串遥远如天边的官职和话语,着实是有些头疼。
她不禁心内笑道,果然,他们不是一路的人。
薛洺看向六娘“顾姑娘,该认清自己的身份,知趣些。”
“倚红。”她唤道。那丫头取了个锦绣盒子过来:“听说,孟大人同你定下婚约,是因为陈家强纳你做妾。
孟大人已经修书,上奏陛下,陈家治家不严,虽是小过,此番被参了一本,那些人下了狱,陈家也会重视,约束族人,不会再有人欺辱于你,如此,你该满足了吧。”
“何况,你也该清楚,孟大人本来就对你无意。”薛洺轻飘飘道。
她分明身子娇小,口中却句句如剑,只是她说的,倒也没错,孟简之,本就对她无意。
她既知道,何苦还要来找她炫耀一番。
薛洺将手中的锦盒推过来给她。“这些纹银给你,孟大人也知道退亲对不住你,这些银两作为补偿,你下辈子都够用了。”
薛洺见她不接,又蹙眉道:“再若不然,你想嫁入高门大户,我便寻个门路,将你嫁入世家哪个旁系做正妻,也是可以的。”
薛洺看着她的神色,终于不耐道:“你这种人就是麻烦,偏要装清高!其实心中的盘算打得分明。
你想着,若有朝一日你真能做了孟夫人,什么好东西没有,自然看不上我手里的这些东西,是不是?!”
六娘看向那些纹银,孟简之同她的亲事早都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孟简之知道她早都同意退亲,更不会多此一举拿这些纹银来羞辱她一番,这是薛洺自己的意思。
六娘抿唇,她看向薛洺,薛洺和孟简之不过认识几个月,这些贵族女子环境和她不同,她们不会同她这般单纯,这般傻,这般不顾一切地喜欢一个人。
或许是他亲军都尉府校曹的官职,或许是他在陛下眼中的地位,总之,她看中了他妻子的这个名分。
六娘思索完,终于睁着乌圆的眼睛看向她道:“薛姑娘手眼通天,真能让我嫁入高门吗?”
薛洺不禁冷笑蔑了她一眼,眼中,“自然有办法。”
“那……多高的门楣都可以?”
薛洺听了这话,不禁抖了下殷红的唇角,道:“孟大人怎么会和你这种人定亲?”
六娘又问道,“若我想入那最高的门楣呢?可以吗?“
薛洺在一旁冥思着,这最高的门楣是哪里?
“不可以的话,薛姑娘还是别说大话了……我眼大……这东西我瞧不上,您拿走吧。”六娘起身便走。
薛洺才明白过来,陡然急道:“简直是痴人说梦,莫非你想做宫中的娘娘不成……”
薛洺站起身,身上环佩哗啦一响,她怒目瞧着六娘。
六娘站在远处,回头看她,“薛姑娘放心,你的孟大人,我早就不想要了。”
沉沉暮影撒在六娘身上,六娘眉眼间终归渐渐冷凝下来,她拎着裙摆,便走了。
她走在街市巷道之间,看着这熟悉的面孔,和浓浓的炊烟味道,她忽而觉得,什么亲军都尉府,什么校曹大人,什么皇后母族,这些琳琅满目到令人头晕目眩的东西,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孟简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生活就应该在这街头巷尾之间,在这粗茶淡饭之间。
她回过神发现走到了孟家门前,突觉门庭萧索,连门前的那盏灯都染了灰,这里以后都不会有人了。
夜里,顾翁戎看着面前茶盏,一直紧锁着眉头,没有说话。六娘知道,往日孟简之回乡,必会来拜谒顾翁戎,但这次,他没有来。
“阿爹,我今日在孟叔坟前见到他了,他说,明日会来见阿爹。”
“见我?我是不是得给人家跪下叩头,唤一声校曹大人?顾翁戎忍不住道。
六娘不知如何安慰,她在想,婚约是要退的,可这早已是两家人的共识,如今不过是退给众人看罢了,她总觉得,他要说的,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直到入夜,传言先一步飘了进来,都说孟大人在上京拜亲军都尉府现任校曹为师,便不能再敬旁人为师。
六娘手中的碗勺一下就落在桌上,原来,他不仅要来退婚,他还要与顾翁戎断绝师徒之谊。
六娘忍不住地为顾翁戎生气,孟叔已走,情分不再,天高水远,再也不会相见,师徒之谊,断不断又有什么要紧。他为了前途,便要如此伤顾翁戎和顾家人的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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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