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他双臂间退出来,站起身,转身欲走。
那一瞬间,她听到身后噗通一声。她回头时,他已经卸了力,整个人匍匐在雪地上。
孟老爹不在,看刚才情形气得身子不好。
顾翁戎摇头敛眸,到底没忍心,上去半扶半抬着恍若无骨的孟简之回了房。
这些年来两家的情谊似乎没有办法因为一桩亲事而断,孟简之始终是顾翁戎最得意的门生,这得意门生让他都伤了心,可见他身上的伤,顾翁戎却仍无法视若无睹……
其实,十年来,两家人如同一家人,是可托付性命的交情。
唯独她与他的亲事,成了横亘在两家间的心事。如今又因为亲事,让两家起了龃龉……
六娘倚着门楣,看着顾大娘和顾翁戎来来往往,带着抱怨却又为了孟简之身上的伤忙碌的身影,垂头默默地发呆。
过了两日。
孟简之仍躺在床上沉沉地昏迷着。
六娘远远地看了一眼,便知道他身上的伤痕是开始化脓了。
孟叔也因那日动了肝火,引发了旧疾,虽没有大事,但醒来后,身子一下子虚弱了下来。
孟简之这里,一时无人照看,孟叔求他们照顾……
六娘摩挲了下手上的珠链,孟简之前段时间照顾过她。
还他!索性将所有欠他的都还他才好!
他的手冻得通红,脸上却没了血色。
顾翁戎帮忙解开他的上衣。
六娘去检查他的伤口,她在孟家的药铺帮了很久的忙,已经不是头一回给人处理伤口。
她仔细检查了一下孟简之身上的伤痕。
所幸并非每一鞭子都下了十足力气,只是荆条倒刺横布,刮了皮肉,才显得格外狰狞。
即便如此,寒冬腊月跪在外面已然难捱,又受了如此的重伤,只怕不好养。
何况,再过月余他可便该启程去上京了。
六娘给他上了伤药,药粉撒上去,他便紧抿双唇。
六娘抬眸看了他一眼,她知道定然是会疼得要命的,可她知道,即便他醒着,他也只会忍,不叫苦也不叫疼……
小时候,他为了救她阿弟染了瘴气,身上亦起了无数的红疹,红疹上药后必然是又痛又痒。
可他面上始终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她曾经还真以为,那药涂上不会有感觉。
她看着他抿着的唇,想来他也是怕疼的,却不知道在逞什么强。
六娘摇头,收回不知飞到哪里的思绪。
上完药,她坐在那里,看着面前已然及冠的孟简之,低低的喃喃道,“往日不可谏,孟哥哥,从今以后,六娘……真的,不再喜欢你了……”
她垂下眸,握紧手中的药瓶,转身离开。
孟简之昏迷了整整四日,直到第四日的晚间,六娘过来看了下他的伤口。
她点起了案桌上的烛火,
说起来,这放着火烛的烛台还是与他定亲那日,她给他的。
她坐在几边,用手撑着脑袋,看着铜灯上的火苗轻轻摇曳,渐渐打起了瞌睡,脑袋不禁一下一下地向前点着。
这些日子,她直到总是刻苦读书,大概是累坏了,在榻边坐着竟都憩着了。
直到听到声音,她蓦然醒转过来。
孟简之正坐起身,直直望向她,他半身隐在黑暗中。
她望着他,到底弯弯唇角,平复自己的语气,淡淡道,“你醒啦?”
他直直地盯着她。
她忍不住别过脸去,将桌上的药篓收拾好。
“若是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我便走了,”
六娘收拾好东西,又顿了下轻轻道,“你这两夜总起高热,孟叔夜夜都要过来守着你,白日我便过来,帮孟叔看看你的伤。伤势等到下月必然就好全了,不耽误你上京。”
他缓缓从她身上收回视线,起身欲自己去添水,却发现仍然用不上力。
“昨日给你吃了镇痛的药,这两日,你会觉得身上格外虚弱无力些。”
六娘见他欲歪倒,走近了一步,虚扶了他一下。他颓然坐回去,别过头去,也躲开了她的手。
他不让她扶。
六娘便将水杯轻轻放到他榻边的案上,“那我将水放在这里,你自己取……”
孟简之靠在榻上,他将眉头紧拧成一个川字,室内灯火暗暗,他缓缓闭上眼,坐在阴影处,如同一座玉面罗刹。
她敛了眸,不再看他,欲抬步向门外去。
可她走了几步,突然驻足,回头说, “明日,我……”
“我好多了,明日不必再来。”他的声音有些低,几乎听不清,可听起来似乎很平静。
六娘推门走出去,她本来要同他说的便是这个。
很好,他知道她要说什么的,不用她费心,这种时候倒是难得的默契。
她停下步子,垂头向他道,“既然……从未将这门姻缘当真,为何当初不同我说清楚?若是彼时,我去同孟叔和阿爹他们说明白,你亦不用吃这些苦,而我也不用抱着期待……让一个人满心雀跃,却又让她失落……孟哥哥,这真的很残忍……”
他闻言,望着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只蹙了下眉。
她本该像一个寻常医者那般再多叮嘱他几分。可寒窗十余载,他有多么在意此次春闱,她知道的,他必然不会错过这次机会,他会照顾好自己……
更何况,她读的医书都是他教的,她又何必多说。
六娘垂头,握紧手中的灯,走了出去。
孟家的窗牖里外皆糊着纱,看不清人的身形。
孟简之从窗上收回视线,他微闭了闭眼睛。她今天的声音始终很委屈,却没有了往日撒娇似的尾音,反而听着有些清冷。
孟简之在那一瞬间,觉得跟着他身后的小女娘长大了。觉得他们之间有了实实在在的距离,是她要疏远他了。
她说的没错,是他给了她希望,又压灭她心头的希冀。
他胸前的伤口开始一点点灼伤起来,他剧烈地咳嗽着。
孟简之受伤后,很少再出来见人,只是在房间里读书,隔壁的院子一时间安静得可怕。
六娘之前会跟着孟叔去药房出诊,可这些时日孟叔看起来太过忙碌,连药铺的生意也顾不上,孟叔便请六娘去打理。
孟叔似乎也很放心的将药铺交给她,过问都不曾过问。
六娘觉得有些奇怪,可终究没有去问孟叔,因为,她现在不想见孟简之,连孟家的宅子都不想进。
直到那天,孟叔终于来到药铺,将几个病人的病看了,收拾妥当一切后,才陪着六娘回家。
“六娘,孟叔尚有一件事要劳你帮忙。”
“您说……”六娘说。
“你可否帮孟叔寻个好买家,将药铺盘出去?”
六娘愣了一下,看着孟叔,呆呆道,“好端端的,孟叔怎么突然要将药铺盘出去?”
孟老爹无奈地摇头哂笑,“等简之春闱结束,即便不留在上京,也会被委任到地方,汝宁是留不住的。不如早早将这些物什早日处理了,换些银子,到时候,走去哪里也方便。”
六娘垂头,是啊,到时候孟叔他们大抵是不会再留在汝宁的。
几天前,她还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分开。可原来,已到了不得不告别的时候。
六娘垂头,离别的情绪一时间将所有的情绪压下,她在他们身边住了这么多年,虽然,收养她的是顾翁戎,可她眼里,孟叔也是她半个父亲,她红了眼窝。
二人走到孟家门口,孟叔推开门,向六娘说,“六娘,你要躲着简之也罢,可无论如何,孟叔始终将你视作自己的女儿,就不要一直躲着我了,进来喝口茶再走吧。”
六娘无法推脱孟叔的好意,只得进来陪孟叔喝茶说了几句。
再从堂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天已黑透了。
她回头向孟简之的方向望了一眼,孟简之仍燃着火烛,他瘦削的身影扶在榻前,隐隐露出些许疲态,大概是上次的伤没好。
六娘缓缓收回视线。
孟叔药铺子里的草药和一应零碎物品皆好处理。
只是如今税收已加的很高,汝宁愿意入手铺子的人不多,转手稍微为难些。
六娘在衙门里做了记录,又找了牙人帮忙寻买家,日子忙碌起来,倒过得飞快。
起先,顾翁戎不放心六娘处理这些事情,跟着时时提点,后来看着六娘处理起药材来,倒是比他懂,便放下心来。只偶尔需要出面和外人交接的时候,他会帮着她。
六娘刚上手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心头有些怯怯得。
可当她发觉,那些与她谈生意的人都是拜高踩低的老商人,她越是怯怯得,他们越不把她小女娘放在眼里。
当她借着孟家举人的名声装腔作势,他们才肯好好与她谈合作。反正是处理孟家的铺子,她倒没什么不好意思提孟简之的。
待处理的差不多了,六娘才叩响了孟家的门,六娘将处理的结果说给孟叔,看着孟叔神色,却觉得他没有听进去……
孟叔这段时日总是早出晚归的,心思不在家里,也不在药房,并不知在忙碌什么。
六娘看着孟叔脸色,“孟叔,你旧疾复发,身子尚未大好,不要太过操劳过,到底是心上的病,不比别处,还是要小心……”
六娘见他神色不好,坚持要看看他的脉,却发现他的脉象极快,如水之沸,时出时灭。
她知道这是心头亢奋,病急病缓都在病人心念之间,她只能叮嘱他按时服药,他自己懂医术,根本不需要她叮咛。
孟叔却说,“不妨事,多少年来的病了,左右不过是拖着,六娘……别告诉简之,多一个操心的人也没什么用,不如让他专心春闱。”
六娘只得垂眸,“六娘听孟叔的,您也知道的,我都好久没有同孟哥哥说过话了……”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孟叔敛眸,“六娘,我们六娘是全汝宁最好的小女娘,是那臭小子他配不上。”
六娘弯弯唇角没有多言。
孟叔望着她又说,“简之他,不懂得说出心中的情绪,只有六娘你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行事有所顾忌,不至于一条路走到黑……孟叔想成全这桩亲事,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是孟叔对不住你,你莫要怪他。”
六娘愣了愣,她有些没明白他的话,只好笑道,“六娘谁都不怪。”
她能怪谁呢?怪她不喜欢他?她没有自大到觉得谁一定要喜欢她,不喜欢她就算了,她不稀罕他的喜欢了……
孟叔欲言又止,犹豫半晌,终究拦住她,道,“若是……若是有朝一日,你和简之还有机会重新相处…”
“孟叔,六娘从小的路就不易走,我……不想走回头路。”
她笑着轻声拒绝了……她不信她和他还会有什么以后,他们走的注定是不同的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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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