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惨白的灯光自上而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的气味。
靳明坐在医生办公室里,听着医生说赵沨的病情,神情有些恍惚。
说了谢谢,告别医生后他拿着诊疗单站在医院楼道里。
明明半夜没睡,脑子里却清清明明,没有半点困意。
“他这个情况应该不是第一次出现了,我们询问他时,发现他不仅有胃出血,身体各方面机能都存在潜在的病症。”
他回想方才医生说的话,觉得脑子懵懵的。
“他似乎一直在服用精神类的药品,这点你知道吗?”医生问他。
靳明不太了解这些,缓缓询问道:“精神类指的是?”
医生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已经凌晨三点,差不多是一个人心理上最为脆弱的时候。
面前的青年面容有些过分苍白,且身形消瘦,看着也不是十分健康的状态。
医生扶了下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斟酌着语气说:
“通俗点讲,就是抗抑郁,焦虑类的药,对了,你知道他是否在吃治疗失眠的药物吗?”
“我,不知道……”靳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
“我们很多年没见了,我不知道他些年都在干什么。”
靳明觉得自己此时的样子一定很蠢,他很少来医院,对于疾病的认知,非常贫瘠。
以至于他对于此时的情境非常懵逼,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同时心里疑惑,赵沨这样的人,真的也会抑郁焦虑到需要服用药物来控制吗?
他不确定,毕竟在他的记忆里,赵沨性格张扬热烈,像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永远精力十足,乐观自信。
但,这样的人,就不会被压垮吗?
他想起高中时的事,学校里某一天突然流传起赵沨父亲去世的消息。
而赵沨那几天也确实没有去学校,他无心学习,慌张去寻找,却一无所获。
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靳明闭上眼,他其实不愿意回忆高中时的事,那是一段对他来说极为快乐,却又极其惨烈的时期。
快乐是因为他得到了赵沨。
而惨烈,是因为他同时失去了很多东西,那里面包括赵沨。
只是后来流言愈演愈烈,他们都说赵沨父亲去世了,所以赵沨才没有来学校。
再后来又有传言说赵沨家里欠了很多债,所以赵沨可能不会来上学了。
由于那件事,那时的靳明从惶惶不安,到认命放弃,并没有用太多时间。
以至于后来赵沨深夜来找,他直接拒绝交谈。
他们本就不该在一起,是他伸手拖住了对方。
他以为做出了对他们来说最正确的选择,却不知道,人的选择在苦难面前,是没什么用处的。
后来赵沨转学杳无音讯,他高考失利一蹶不振,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靳明转身,一步一步向着赵沨所在的病房走去。
他打开门,看向病床上的人。
赵沨一动不动的仰面躺着,已经睡了过去,靳明走过去在隔壁床上坐下。
这样近距离看,他发现赵沨虽然眼睛闭着,却眉头紧锁,睡得并不安稳。
靳明移动目光,落到赵沨打着点滴的手,那手指虽然修长白皙,却过于纤瘦,显得腕部的凸起尤为明显。
太瘦了,皮包骨一样。
靳明现在终于意识到,如今的赵沨,或许真的曾经被现实所压垮过。
毕竟那样的打击,谁能保证自己不受任何影响呢。
而此时的赵沨,或许同自己一样,在经历了社会的冷漠冰霜后,逐渐学会了去接受这样的人生。
他们毕竟都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褪去了自以为是的初心,摒弃了想要改变世界的想法。
明白这世间有些事无力扭转,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最后得出“都一样”三个字。
也就是认命了。
***
赵沨确实睡得不好。
他把自己搞得胃出血,以为仅仅只是疼一会儿,却没想到这一疼,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迷迷糊糊的被靳明送到医院,又被医生护士翻来覆去的折腾,实在撑不住,睡了过去。
但医院不是个能让人安心入睡的好地方,他仅仅眯了一小会儿,就又醒了过来。
睁开眼后,他先是看了眼挂在输液架上的点滴,确认药瓶内液体还有大半,手上的输液管也没有回出血。
然后一扭头就看到坐在他旁边病床上的靳明。
靳明似乎在出神,眼神发直的盯着赵沨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沨稍微动了动扎着针的手,靳明便回过神,抬头看向他的脸,问:
“醒了?感觉怎么样?”
赵沨注意到他眼里的疲惫,心里有些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经独自过了很多年,很久没有感受过生病时有人守在身边的感觉。
迎着靳明关心的目光,赵沨摇了摇头,声音些微黯哑的说:
“我没事,你睡会儿吧。”
靳明点头,却没有躺下,他觉得自己现在脑子又不清醒了,许多杂乱的念头冒出来。
这样的状态,在缺乏睡眠的深夜里,很容易说些得罪人的蠢话。
也很容易将心里话透露出来。
“其实……我觉得挺惊奇的。”靳明缓缓开口。
赵沨刚醒,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愣的问:“什么?”
可能真的是睡眠不足,靳明憋不住的问出了清醒时绝对不会说出的话。
“不就是个几十万的单子,你至于吗?”
他其实更想问赵沨,为什么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却依然灌自己那么多酒。
为什么要做伤害自己身体的事,就为了这么个破项目。
这傻逼不知道保重身体四个字怎么写吗?
赵沨闻言却沉默,他望着靳明漆黑的眼,觉得那里面好像有些与前几日公司里接触时不一样的东西。
一种熟悉的,如曾经上学时一般的东西。
他瞬间意识到靳明这是在关心自己,虽然用词委婉,语气略带嘲讽,但明显不再是疏离客气,漠不关心的。
赵沨心里狂喜,他觉得这是个与靳明拉近距离的绝好机会。
他开始不着痕迹的试探。
于是在靳明眼里,赵沨先是偏头捂住嘴低低咳嗽了两下,随后顶着一张苍白脆弱的脸,视线飘忽地盯着医院病房的天花板,有气无力的说:
“你懂个屁,总部多少人盯着我,我不赶紧做出点成绩凭什么坐这个位置。”
靳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毕竟赵沨在他印象里从不委屈自己,为了个分公司总经理的位置而妥协成这样,实在是开了他的眼。
这让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赵沨这些年,过得很不好。
但他们如今的关系,并不适合去问的过深。
靳明嘴唇张张合合,似是要说许多话,碍于赵沨的身份(他的顶头上司),却说不出口。
赵沨虽然看着天花板,余光一直注意着靳明的反应。
那边靳明听了他的话,忍了又忍,还是决定装一下,毕竟是自己的领导兼故人,于是露出一脸复杂的表情,感叹道:
“你也是不容易。”
这下轮到赵沨诧异了,毕竟以他的了解,靳明这狗东西在明显已经对他放松警惕的前提下,说出这么句人话实属不正常。
他忍了又忍,最后无所谓的说:
“你想笑就笑吧,老子还不了解你?”
靳明觉得此时如果发笑太不人道,此刻面对的是别人的话,他是绝对不会落井下石的嘲笑的。
但面前的人是赵沨,看着对方一脸憋闷的样子,靳明实在没忍住,暴露了本心。
“赵总您说笑了……噗哈哈哈。”
赵沨:“……”
不是,你还真笑啊。
赵沨看着靳明的笑容,心里的阴霾也散了些,神态变得轻松许多。
两人间的高墙坍塌少许,终于能暂时毫无障碍的交流起来。
“几点了现在?”赵沨问。
靳明脱了鞋半躺下,喘了口气,觉得脑子有些昏沉,轻声回答。
“已经四点半了赵总。”
“你能别叫我赵总吗,听着很奇怪。”赵沨提出请求。
“好的赵总,”靳明无视了对方的请求,再接再厉道:
“赵总你口渴吗……哦,忘了赵总你现在还不能喝太多水。”
赵沨无语片刻,说:“……要不你睡一会儿吧,明天下午还要上班呢。”
“赵总您说错了,”靳明纠正道:
“不是明天,已经是今天了,还有九个小时我们就该上班了。”
“……草”
对话断断续续,直到无人开口。
赵沨扭过头,发现靳明已经闭上眼,睡了过去。
他实在太过疲惫,一晚上纯陪着赵沨折腾,又在诺大的医院里晕头转向的办理住院手续,早已是强弩之末。
而赵沨看了他的睡颜一会儿,右手毫无预兆的向靳明那边伸去,隔空抚摸那张让他思念了许多年的面容。
像是过去几年,他半夜失眠躺在床上,抬手伸向空荡荡的天花板,想要抓住什么,又像是想要被什么人抓住。
现在他终于抓住了自己一直以来都在盼望的人,虽然隔着两米的距离,但他有足够的信心能够让他们之间无限靠近,再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