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牢内,暗无天日,铜墙铁壁,一丝天光都透不进来。
竹煊安然坐在破败的榻上,忽然他听到细小的脚步声冲着他这方向而来。他眼眸微抬,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站在牢房门口的人,才放缓神情,问了句:“现在是什么时辰?”
那人回:“刚过卯时。”
太阳刚升起,可惜他看不到。
竹煊低头笑了下,正色些许,轻嗤了声。
“我果然未高看他,在他身死前,必会先除掉我。”
那人:“好在我们早有准备,您放心,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中。”
竹煊低嗯了声,“这里你还是少来为妙,他生性多疑,更何况太子也不是个好糊弄的。”
那人:“我心中有数。”
见他如此说,竹煊便不再多话,只是问:“梁深如何?”
“那位只是将他关入大牢,旁的并无什么。”
他忽地停住,极小声快速说了句,“有人来了。”
便隐入黑暗中,装作等了很久,颇有些不耐烦地看向一路小跑而来的狱卒,“怎的才来?”
狱卒一来,便感到一阵寒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忙赔着笑脸道:“大人饶命,小人闹了会肚子,这才来晚了些。”
那人并未多说,只是呵斥道:“还不将门打开,若是耽误了审查,仔细你的脑袋!”
“不敢,不敢。”狱卒忙探身往前,拿钥匙开门。此钥匙乃是特制的,足有千斤重,非他的金刚钥匙不能打开。
他在开锁时,余光不免瞥向里头的人。隔着重重烛光,看得并不真切。只觉得不愧是王爷,都下幽牢了,还坐得这般直。
等门打开,狱卒恭敬退至一旁。
那人往前一步,语气并不恭敬,慢悠悠道:“王爷,请吧。”
竹煊微动,自黑暗中走出,手腕上的铁链沉闷作响。狱卒忍不住抬头看去,只见他目不斜视,一双凤眸冷如幽冥,发梢些许凌乱,但举手投足仍是皇家风范,未有一丝狼狈。
冷寂的身影从他和那位大人眼前而过,无一丝停留。
那位大人轻嗤一声跟上。
狱卒不敢多嘴,继而也跟上。
三条影子拉长在黝黑的地砖上,条条独立,泾渭分明,互不相交。
——
清晨,姚木枝穿上王妃特制的繁琐礼服,姜素素扮作丫鬟打扮,陪她一同进宫。
这是姜素素第二次入宫。宫门深深,似一张巨大的血口吞噬着她心中的恐惧。她稳下心神,逼迫自己不去想太多,只安心跟着姚木枝。
姚木枝有几年不曾到宫中来,不过宫中的路向来一成不变,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坤宁宫。
却不曾想到坤宁宫门紧闭。
姚木枝不死心地上前扣门。
一连扣了十多下,皇后身边的崔嬷嬷亲自来开门。
姚木枝眼眸亮了亮,“嬷嬷,是我啊,我是木枝。”
崔嬷嬷神情冷淡,并不显得热络。
“我当是谁在此打扰娘娘的安宁,原来是昶王妃!”
姚木枝被她说得面色微红,她道:“我实在是有急事要找娘娘,还烦请嬷嬷帮我通报一声。”
崔嬷嬷不动,只抵着门。
“宫门既然紧闭,便表明娘娘不希望受人打扰。昶王妃还是请回吧!”
“嬷嬷,还请嬷嬷帮我通融一下。嬷嬷!”
姚木枝再三哀求,宫门还是在她眼前无情合上。
姚木枝欲再次扣门。
姜素素走上前拉住她:“算了,王妃,我们再想办法。”
她看出皇后的态度,摆明了是不想掺和进这件事里。
姚木枝却不肯:“不行,为了王爷也不能算!”
她坚持一人扣门扣了一个多时辰,宫门再次打开,还是崔嬷嬷。
“昶王妃究竟要如何!难道要让娘娘下旨将您赶出去吗?”
姚木枝忙褪下手腕上的镯子还有头上一支金钗塞给崔嬷嬷,哀求道:“嬷嬷,还请帮我通融一番!”
崔嬷嬷看都没看便扔在地上,阴阳怪气道:“昶王妃迟到三年的礼,老奴可是不敢收。”
姚木枝抿了抿唇,看着地上碎成两半的玉镯垂了垂眼,“嬷嬷,是我错了,是我不对!我不该如此。给我个机会,让我面见娘娘,让我向娘娘忏悔!”
崔嬷嬷幽幽道:“昶王妃,娘娘不想见你,也不想听你的忏悔!”
“嬷嬷!”姚木枝欲抓住崔嬷嬷的手臂,被她不耐烦推开。
姜素素忙上前扶住她,不忍斥了句:“大胆刁奴!你竟敢推王妃!”
崔嬷嬷不以为意:“我推了又如何,如今昶王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你还当你们王妃似从前般风光无限呢!”
“还有若是再扣门,别怪娘娘派人将你扔出去!真要闹到那局面,想必王妃脸上也无光!”
紧接着,宫门似一张血盆大口缓缓闭合。
姜素素担忧看向姚木枝道:“王妃没事吧?”
姚木枝摇了摇头,只一个劲怪自己道:“我真没用,真没用。”
“王妃千万别这么说。若是王爷知道你这样,定会伤心的。”
姚木枝全然似听不见姜素素的话,拂开了她的手,一个人愣愣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
姜素素怕她出事,只得跟着她。
遇到一块石阶,姚木枝一时没反应过来,脚下一软,直直跌下去。手掌与膝盖着地。
姜素素慌忙上前,却见姚木枝的双手渗出血来,恐怕膝盖上也一样。
她忙将姚木枝扶到凉亭那坐下,然后独自起身道:“王妃在此等我一下。”
“你要做什么!”等姚木枝后知后觉,姜素素已经跑远。
姜素素想起,来的路上,她恍惚看到了极草。这种草极易生存,在哪里都能活。如果将草根捣烂成汁,敷在伤口上,可缓解淤伤,有化腐生肌的功效。
她凭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不敢多走,免得迷路。终于看到了角落里的极草。姜素素拔了几根欲走。
远远地便看到明黄銮驾往这边而来。
逃脱已是不能,姜素素当即跪下。
眼看銮驾越来越近,姜素素的头跟着越来越低。
本以为会就此错过,可谁知那人的目光却向她而来。
竹埗起先确实没注意到一旁还有人,实在是她将自己缩得太厉害,恨不能缩成一团,最好与周围花草树木融为一体才好。
他看向女子瘦弱的身躯,脊背薄而挺直,忽然起了一丝兴趣,便命令銮驾停下,目光像锁定猎物般紧紧咬住姜素素。
顾房在旁随侍,眼观鼻鼻观心,揣度着圣意。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你是哪个宫的?”
姜素素心神一敛,装作很害怕的样子道:“是……是……坤宁……宫的。”
一句话简简单单几个字,硬是被她说得破碎不成句子。
竹埗有些失了兴趣,“你就这么怕朕吗?”
姜素素一听到竹埗问话,身子跟着都抖起来,像筛子一般。
怕不怕的已无需再问。
竹埗只觉索然无味,“起驾。”
姜素素始终低着头,倒是顾房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等明黄銮驾过去,姜素素便抄近路回凉亭。
看样子竹埗去的方向大约在坤宁宫一带,她不确定竹埗会不会遇到姚木枝。幸好,幸好她赶到亭子时,姚木枝还在,而竹埗还在一路之隔的地方。
姚木枝看着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道:“怎么跑得满头大汗?”
姜素素来不及解释,抓起她的手道:“先跟我走。”
姜素素带着姚木枝往树枝间躲了躲,浓密的枝叶盖住她二人的身影,静静等着竹埗过去。
姚木枝看清了来人,低呼:“是陛下!”
姜素素却讳莫如深摇了摇头,“王妃,你听我的,别出去。”也别想着求陛下。
姚木枝想了想暂且不动。
等竹埗过去后,姜素素拉着姚木枝猫着身从另一侧小路而过。
忽地一阵风毫无章法吹来,竹埗被迷得睁不开眼。抬轿子的太监们亦如此,车软晃动。
竹埗破口大骂,“你们都干什么吃的,给我抬稳些!”
小太监们努力稳住身形,唯恐惊了圣驾,竹埗盛怒之下,他们小命不保。
另一边,姜素素和姚木枝也被这阵风弄得寸步难行。姜素素勉强睁开眼,不行,现在是她最好的机会。
她咬了咬牙,紧紧拉着姚木枝,与风一道抗衡着。
片刻后,这股妖风总算消停。竹埗挡着眼的手挪开,忽地往那片灌木丛看去。
两名女子一溜烟便跑走了,身穿粉裙的那位露出的半边侧脸绝美。
只是一瞬,风又吹来。等竹埗再睁开眼睛,只剩树枝微微摇曳,而刚刚精灵似的美人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竹埗道:“三日之内,将所有宫女的画像呈上来。”
顾房心内微讶,还是道了声是。
姜素素拉着姚木枝快步出了宫,等坐上马车,吩咐车夫回王府。她才真正松了口气。再看姚木枝略带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姜素素先从车厢内取出一只碗碟,将极草放进去碾压成汁水,然后牵过姚木枝的手。
“我知道王妃想问什么,待素素替您上完药,便把一切都告诉你。”
她为姚木枝的双手与膝盖上了药。极草敷上去后,冰冰凉凉的,倒是真减轻了些灼热。
姚木枝偏了偏头,“你现在可以说了。”
“王妃切不可乱动。”姜素素替姚木枝挽下裤腿。
她沉吟片刻道:“王妃可曾听说前些日子林美人在宫中逝世的消息?”
姚木枝点了点头,这事圣上派人贴了皇榜通知,她不明白为何姜素素要突然提起这件事。
姜素素道:“其实林美人不是病故,而是……被虐待至死。”
“虐待?”
这宫中有何人敢虐待林美人?姚木枝想到一个人,可还不愿相信,也不免问姜素素一声。
“难道是皇后娘娘?”
姜素素默然一瞬,难怪王爷要瞒着不让王妃知晓。姚木枝心性单纯,怎会想到世间最恶的人便是九五之尊上那位。
事到如今,竹煊在狱中,恐难护她周全。
她唯有和盘托出。
“是陛下,陛下将她虐待死。”
姚木枝微微瞪大了眸子,姜素素继续说下去。
“陛下喜好美人,且喜欢用不同法子折磨。这几年王妃不觉得后宫逝世的妃嫔太多了些。”
姚木枝沉吟一会道:“听你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姜素素又解释道:“王爷之所以不喜你入宫,不过是怕你被陛下瞧见,而他护不住你罢了。”
她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她想姚木枝能懂。
姚木枝却缓缓摇了摇头,“王爷他怎会这般想?我……我未待嫁时,曾在坤宁宫住过些时日,若陛下要对我下手,恐怕早就……我也不能嫁给王爷。”
姜素素愣了愣,竟有这事?
她想起皇后出自赵氏,而姚木枝姓姚,是她哪门子的侄女。
有此疑惑,姜素素便问了。
姚木枝道:“我们姚家原是赵家的姻亲,鼎盛时也曾挤进世家大族之列,只是近些年族中子弟不争气越发没落罢了,连跟着从前嫁入高门的女子在夫家都跟着抬不起头。”
“那年,陛下欲给王爷择婿。听娘娘的意思说是要在母族中挑一位女子,可是赵家没有适龄的女子,要不就是已经婚嫁,要不就是还太小。也不知他们怎么选的,最后选到了我。”
“娘娘便招我入宫,亲自教导。中间我与王爷见过一面,王爷虽然冷冰冰的,可我那时一心爱慕王爷,并不觉得什么,更何况娘娘与我说,只要我尽心伺候王爷,总有一天王爷会喜欢我的。”
原来是这样。
马蹄声哒哒响彻在宽阔街上,此时刚过正午,姜素素微微掀开车帘,她看到了糯香斋的招牌,便命车夫停车。
“王妃饿了吧,素素去给你买些吃的。”
心情不好的时候,适宜吃些甜口的。
姜素素要了一盒桂花糕,还有一盒桃花糕。
姚木枝用了一些,面上看着舒缓许多。
等下了马车,姜素素让丫鬟扶她进去,自己则打开了手心的纸条。刚刚有个小厮撞了她一下,接着她手心便多了这张字条。
姜素素打开,上面只有时间地点。
就在今晚子时,约她在离王府不远的柳禾巷见面。
到了子时,她着一身黑衣悄悄避开王府众人,从侧门溜出去。
不管约她的是人是鬼,既然能找上她,她都不该退缩。
柳禾巷里住的多是些贫民百姓,屋舍低矮,房与房之间的空隙狭小,极易藏人。
姜素素握紧了袖口中的短刀,目光来回梭巡着。
除了偶有犬吠声外,一路走来她没看到除她以外的活人。
忽地一阵疾风起,接着她被人拉进一处看起来荒废许久的屋舍中。
姜素素抽出袖口的短刀欲刺向身后桎梏着她的男人,却见男人反应比他更快,侧身躲过。女子力量微小,难以与男子抗衡。姜素素并不恋战,扑向门口,便要打开门。
男子察觉到她的意图,上前紧紧抱着她,低沉着嗓音道:“是我。”
谁?管他是谁。姜素素踩住他的脚背,男子闷哼一声,还是没松手,嘴角蔓延起无边的苦笑。看来她完全不认得他的声音。
他只好自报家门:“我是竹郅。”
太子?
听此,姜素素挣扎得越发厉害。
竹郅却仍不松手。
她没办法道:“你先松手,我已知道你是谁,便不会再跑。”
良久,竹郅依依不舍松开手,手边仿佛还留有一丝残香,是刚刚不经意抚过她的发梢留下的。
竹郅放在鼻尖轻嗅,姜素素冷眼看着他如此轻佻动作。
“太子殿下深夜叫我到此,是何事?”
竹郅浓眉微皱,她为何对他总是这般冷冰冰的态度。
他有意解释道:“孤刚从……添州回来,便听说了……”
听说了什么,他不必再说下去。姜素素眸色一黯。
竹郅上前一步握住她双肩,“总之,你听我一句劝,梁深不是你一个弱女子能救得了的。”
“那又如何?”姜素素反问他。
竹郅微滞。
“什么如何,姜素素,你当真不要命了?”
姜素素煞有其事点头,“嗯,不要命了。哪怕舍弃我自己,我也要救他。”
“既如此,还不如由孤杀了你。”竹郅尾音染上些许气急败坏,一时控制不住自己道。
姜素素闭上双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殿下动手吧。”
寂静了良久,没等来颈间一刎。姜素素缓缓睁开眼,雾蒙蒙的,像清晨的雨露。
“你走吧。”竹郅侧身,不再看她一眼。
他到底还是舍不得杀她。
姜素素毫不犹豫便离开,她走后,黑衣人才悄然现身。
“殿下,今日大理寺卿冯括并刑部尚书杜微去幽牢提审了昶王。”
竹郅默了一瞬。竹埗选的人都是他还在为太子时期便一心一意追随他的心腹,自他登上帝位,一手提拔上来。对他的忠心程度,日月可鉴。
这是不打算给竹煊活路了。
他忽地微皱了皱眉,“盯紧了林维,另外让国舅上奏,想办法协助查理此事,就说是孤的意思。他会明白的。”
暗卫领命,如影子般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