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素素一觉睡醒,已是傍晚。
她从床榻上艰难起身,走至半途,忽地想起一事,开始四处张望,见漆盒安安稳稳在桌上,才稍许放下心。
稍稍醒神半刻,她打开屋门,苍茫夜色下,天际垂着弯弯的月牙,悠扬的笛音自不远处传入她耳里,她这才记起白日里,她是看到梁深的。
姜素素循着笛音过去,梁深坐在西北角的一处亭子里,一只腿叠起,另一只平放着,他闭着双眼,周遭好似有流光浮动。
过了会,笛音停,梁深睁开眼,看到姜素素,一双眼里露出些许起伏的情绪出来。
这情绪在暗黑夜里急速升温,这次谁都未先移开眼。
短短半个月,梁深瘦脱了相。颧骨突出,眼窝深陷,神情憔悴。
他深深看了姜素素几眼,然后微张开唇。免去寒暄,直接道:“听梁堂说,你最近不太……”
他反复琢磨了下用词,才接着道:“不太对劲?”
“嗯?”
梁深欲言又止:“你……”
姜素素看着他,眸中似含着一弯小小的月亮。
梁深改口:“昨晚你去哪了,梁堂一直很担心你。”
姜素素微愣,她咬了咬下唇,半晌抬眸迎上梁深的目光,却在看到他消瘦的脸庞时,突地噤声,心底无言涌上几分羞愧。
如今战事再起,她不该给他找麻烦。
想清楚后,姜素素笑了笑,扯谎道:“没什么,我有个新认识的小姐妹心情不太好,我陪了她一晚。”
“就这样?”梁深眼眸微眯了眯。
“就这样。”姜素素目光笔直而坦然,“至于梁堂那,是我忘记和他说了。”
梁深看着她,眼眸深深又深几许,逐渐暗淡。
他当然不相信姜素素这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说辞,可偏偏也探究不出她心中所想分毫。更令他深感无能为力的是他与姜素素一同经历这许多事,可她依旧不太相信他。
这才是让他倍感无措与糟糕的事情。
他胸腔内忽然升起无望之火,渐渐以燎原之势,呈现在双眸中。
良久,他垂了垂眼,将玉笛收入衣袖中,遥遥站在那,望向姜素素的眼眸暗了又暗,最后藏起所有情绪,转身。
“等等!”姜素素突然提起裙摆跑向他。
她气都没喘匀,便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没早些来找你吗?”
梁深一双淡薄眼如幽冥,不懂她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却也顺着她道:“为何?”
“因为……没有理由。”姜素素头一次正面回答。
分别时,说好一别两宽,各自欢喜。经年后,又有何理由相见。
既是相见,便是有了理由,那理由是什么,梁深心知肚明。
姜素素也毫不避讳,“那火来得迅急又古怪,因此在得知父亲死讯后,我便立誓要报仇。可若是就此困于一府宅院中,又谈何报仇?奔走数年,虽孑然一身,但也不是全然无收获……”
“答应你之事,我会做到。”梁深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早在那晚刚到扬州,初问出口,梁深便猜到缘由。不过猜到是一回事,听她亲口说又是一回事。
姜素素停顿一会,又继续道:“探知当年事的两人已尽数身亡,可见此事凶险。若是实在困难,此约定可……”
“我会做到。”他看着她目光沉沉。
姜素素垂下眼眸。如此她便可以坦然地以身赴死。
梁深以为她是不信,可当下也没有更多时间细说。他神色疲倦,唇瓣紧抿一会,简单与她交代道:“我离开的事只有张未知晓。如今战事吃紧,军情瞬息万变,我需速速回去。”
姜素素眉宇往下压了几分,倭寇再度来犯,她是知道的,只没想到情势如此严峻。
梁深接着沉吟道:“此战若胜,可保边境十余年太平。可若是败了……”
或许就不止是割让城池这么简单了。
如今的扬州城太平安康。可一旦前线失守,倭寇大军便会长驱直入,似进入无人之地一般大举进入扬州,到时候扬州城的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繁华不再。
这不是姜素素想看到的,亦不是梁深想看到的。
姜素素连忙道:“不会的,你是大邕的常胜将军,你不会输的!”
梁深的眸色瞬息万变,最终归于寂寥。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要在此刻告诉他。
姜素素低声道:“我知你遗憾。”
她未告诉他的是,如果不说,她更怕会成为她的遗憾。
梁深瞳孔微怔,她说她知他的遗憾,又怎会不知他的遗憾岂止是这一件?只是,月色尚好,扬州尚稳。可远在千里之外一触即发的战争,让他不能追问。
“我不会输的。”
梁深眷恋地看了姜素素最后一眼,然后义无反顾走入黑暗。
——
一连几天,姜素素大开府门,似乎是在等谁来一般。可梁堂问她等谁,她偏又不说,不过到底是怕梁堂又写信给梁深,她隐约提了句是等贵人。
连等三天,贵人果然上门。
对上竹郅阴冷毒辣的眼眸时,姜素素眼皮跳了跳,心里反而安定。
悬在头上的刀终究是要落下来,早与晚,又有什么要紧。
竹郅一路走马观花跟入自己家一样,踏着青石板而来,居高临下看着姜素素。
姜素素微垂了垂眼。
身份上,竹郅贵为大邕的太子,而她不过一介民女罢了。
姜素素微弯下身向他行礼,“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竹郅似乎颇感意外,扬了扬眉,“哟,终于认得孤了?”
姜素素眉目微冷,他果然一早便认出了自己。
竹郅绕着院子环看一圈,“你这宅子不错啊,不知方不方便借孤小住几日?”
姜素素还未有动作,她身旁的梁堂先沉不住气,跳出来欲说话。
姜素素及时拦住他,然后抬眸对竹郅道:“当然可以。”
不就是住几日吗?她让给他,大不了她住到梁宅去。
竹郅盯着姜素素的桃花眼一瞬,阴冷的面孔似撕开一条裂缝,他露出诡异的笑容。
“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你还真当孤看得上你这破地方?”
姜素素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
竹郅接着话音一转,“你这地方是梁深给你置办的?”
姜素素面色僵了僵,接着否认,“不是,是民女自己的。”
她虽与梁深撇清关系,可竹郅多半不会信。
果然,下一刻,竹郅似颇感无趣般,准确叫出她名字,“姜素素,祖籍京州,其父是原扬州知府姜知远,其母不详。”
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打量着姜素素,没错过她脸上每一种表情。
“曾与梁深有过婚约,后又不知何原因,单方面毁约,自此后下落不明,直到半年前出现在扬州……”
“姜素素,孤可有说错?”
姜素素依旧不答,她本就猜到了自己的结局。
竹郅一副老神在在,事事都掌握的模样,将她的名字来回捻在舌尖。
“你莫不是忘了,在京城皇宫里……”
他以为他提醒得足够明显。
可姜素素敛住眉眼,只当不知。
竹郅靠近她道:“若是孤稍微变通一下,或可送你一张通缉令。”
“太子殿下,这是何意?”姜素素冷冷看向他,下巴微扬起。
竹郅招来小厮,当着姜素素的面道:“擅闯皇宫的刺客找到了,让京兆府即刻发通缉令。”
“等等!”见他如此,姜素素开口。
竹郅面上露出些许快意,就知道她怕死。
但姜素素却是将梁堂推出来,“这是我到扬州后,为避人耳目特意买的小厮。此前种种皆与他无关,还请殿下放过他。”
“小姐!”
梁堂惊呼,姜素素对着他摇了摇头。
“可以。”竹郅看了眼梁堂,他本就是为姜素素而来,自然不会在意一个奴仆。
“走。”姜素素靠近梁堂,小声道:“你救不了我,快走。”
“可是……”梁堂不肯走,他本就是梁深派来保护姜素素的,现在她有危险,他怎么能抛下她独自走。
“快走!”见梁堂不动,姜素素为稳住他,只好道:“日后寻机为我报仇便是。”
末了,她没忘嘱咐:“别告诉他。”
竹郅等得不耐烦,更不想再看这主仆情深的戏,忍不住扬声威胁:“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姜素素无法,猛推了梁堂一把,“走!”
“小姐!”多说无益,他确实救不了姜素素。梁堂只得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出府。
府门从外关上,姜素素才道:“殿下想要民女的命,拿去便是。”
竹郅眼眸微挑,“孤要你的性命做甚?”
姜素素看着他道:“民女若入了大牢,多半是没命活着出来的,这难道不是要民女的性命吗?”
竹郅听完却面露狠厉,“你不早就该死了么?”
话落,姜素素面色煞白,强忍着从嗓子眼里发出的颤意。是啊,若不是她警觉,她早就死在冰冷的皇宫里了。
她抬眸,坚韧葱白的小脸上一丝血色都无。碎发随着风亲吻着她的脸颊,颊边一颗红痣若隐若现。
竹郅微微愣了愣神。
接着便见那双妩媚眼里迸发出璀璨的光,只见她动作极快,从袖口取出一把匕首,冲着竹郅而来,可霎时,那把匕首便到了竹郅手中,抵住姜素素的下颚。
冰冷刺骨的刀口挨着她细弱的血管。
身侧侍卫拔刀欲上前,被竹郅的眼神逼退。
他看向姜素素眼角璀璨的泪痣道:“就凭你还想杀孤?”
姜素素只闭上双眼,“希望殿下能给个痛快。”
她知道自己杀不了竹郅,只是想要个痛快罢了。
“痛快?”竹郅反复轻捻着这个词,刀口更近一分,直逼向她的动脉,“想要痛快还不简单。”
姜素素一动不动,任凭竹郅所为。
竹郅稍一抬手便能要了她的命,可他却忽地心软。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在他心底抽芽生长,叫嚣着他不该如此,不能如此。
过了半晌,刀落,与地面激烈碰撞着。
姜素素睁开眼,眼角泪痣生花,视线与竹郅对上,他眸光微闪。
“孤要你欠孤一个条件。”
河州公务已了,他在扬州待不了多久。姜素素他暂时鞭长莫及,却也不想轻易放过她。
姜素素虽不愿,却更想活下去。
她低头道:“若有朝一日能帮得上殿下,素素一定全力帮忙。”
她能给的只有这么多了。
若竹郅还是不满,就该是她命数如此。
竹郅拾起匕首,擦了擦刀口血迹,看向她道:“姜素素,记住你说的话。”
府门开又合上,只有梁堂逆着往里走。
“小姐,你没事吧?”
姜素素摇了摇头。
梁堂道:“这太子也太嚣张跋扈了些,若是少将军在……”
姜素素语速加快,打断梁堂,“我只庆幸他们没遇上。”
梁深是大邕的少将军,不该为她折了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