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多个月没回来,扬州城依旧热闹繁华,来往商客络绎不绝。
姜素素打马,一路顺着看过去,眸色始终淡淡。
只到底没忍住在即将入城门前回了头。
却见不远处青山上,英俊挺拔的少将军手执缰绳,正调转马头。马呼啸而过,马蹄扬起的沙土弥漫在山道间。不过转瞬,那道清隽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她收回视线,眸色一如刚才,只眼睑轻颤了颤。
到周府时,已近黄昏。
姜素素老远就看到等在府门口的周知,看焦急神态,似乎已等了好一会。
见她过来,自有小厮来牵马。
周知笑着迎上前,先是客气问候一番,又频频看向她来时的方向。
迟迟没看到人,才直白问她:“少将军,没跟你一起过来?”
姜素素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他是在等梁深。
她诚实摇头。
周知眸色黯淡些许,但到底没说什么,只好言好语将她迎进去。
一路迎到烟轩堂,正中的圆桌上早放满了上好佳肴。
周知忙笑着让姜素素坐下,自己也挨着她坐下,又招呼她动筷子,殷切非常。
姜素素挑了挑眉,没说什么,执起筷子,夹了块脆排骨。
赶了这么久的路,她还真的是饿了。
周知也执起筷子,漫不经心吃着,可眸光频频看向姜素素,总是欲言又止。
吃到中途,他实在是忍不住,话里话外开始打探起来。
他先是感叹:“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
姜素素没搭腔,默默吃菜。
周知尬笑着,并不放弃,“我原以为你去了京中,便不会再回来,不曾想到你我还能再见。你的屋子,我日日都让丫鬟仔细打扫着,为的就是你回来,能有个地方落脚。”
听此,姜素素终于启唇:“多谢大人。”
“不用这么客气,只是不知你这次回来能住多久?”他暗戳戳地问,问完马上回补一句,“当然我是希望你能住久一些,不然咱们下次见面又不知是什么时候。”
姜素素摇摇头,回了句“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周知脑中顿时闪现出十几种她回来的原因,越想越觉得她是被梁深厌弃了。
姜素素眼见着周知着急,缓了好一会才淡淡补上一句,“事情办好了便走。”
周知一听,眸中果然精光一闪,顺着她的话问:“少将军让你办什么事,我可以帮忙啊。”
见鱼已上钩,姜素素这才撇下筷子,正眼看他,“是有一事要托你去办。”
“你说。”周知眸光又闪烁下,颇有些兴奋。
姜素素道:“少将军想要记载扬州往年死亡百姓的详细簿册。”
周知先是疑惑一下,接着沉吟道:“只有近五年的。”
更往前的都被大火烧没了。
姜素素也想到这一层,声音放低几许,“那就近五年的。”
“好,我这就去找,找到后立刻就给少将军送过去。”周知饭都顾不上吃,便要起身。
姜素素道:“不必,交给我便好。”
“交给你?”他的尾音拖了又拖,显然是觉得荒谬。
这一刻,姜素素清楚地从他眼中看到了根深蒂固的轻视。
她继而沉沉道:“此事,他已交给我办。你若是不信,大可去问他。”
见她如此信誓旦旦,不似作假,周知已有三分信。
他招牌一样的谄媚笑容又起,安抚姜素素道:“我有什么不信的,你的意思便是少将军的意思,毕竟就连我,往后还得仰仗于你呢!”
姜素素眉头轻皱,偏了偏眼。
周知不甚在意,仍是满脸堆笑道:“一会我就让人将簿册送到你房中。”
饭毕,姜素素一人回了她的小院子。地方僻静,曲径通幽,藏在周府最深处。
她推开院门,偏屋的小丫头听到动静,跑出来,一看是她,忙迈出两三步跪在姜素素面前,眼含热泪道:“小姐,你终于回来了!”
是自她入府起,便一直照顾她的丫鬟雁儿。
姜素素看着她好一会,才道:“起来吧,这里不必你伺候。”
没过一会,周知派人送来厚厚一册。姜素素关紧屋门,点了一盏油灯置于书案上,然后翻开簿册,一行行看下去。
油灯燃了一晚,直到天将白,她才从卷册中抬起头。
她将记载一年前死亡百姓的册子足足翻了五遍,没找到一人特征与梁邻的全部相符合。
怎会如此?元武在死前明明交代了是在扬州捉到的梁邻,并将他杀害。难道是当时还发生了什么,或是有人刻意抹去了梁邻的记录。
吃早饭时,周知看到姜素素无精打采的样子,又起了打探的心思。
“昨晚熬夜看册子了?不是我说你,要爱惜身体啊,只是找个人有什么好急的!”
更何况还是个死人。
姜素素手持勺子搅了搅粥,本想随便说些话糊弄过去,可不知想到什么,她侧面问:“所有名单都在这儿了?”
周知听出她话里的质疑,拍着胸脯保证,“记录在册的都在这儿了。”
姜素素还是不死心,“可有遗漏?”
“并无,不过……”
她心弦一紧,忙问:“不过什么?”
“你要说遗漏,倒也是有的。有些死人,并不会被记录在册。”
“为何不记录?”
“自然是无名无姓,记录不了。”
无名无姓?梁邻是孤儿,突然死亡,无人认领,可不就是无名无姓。
她忙问:“这些人被埋在何处?”
一个时辰后,周知带着她赶到城外一处低山坳里。山坳葱绿,藤萝缠枝,只一条人为走出来的小道尚可通行。
她本以为周知只是告诉她地方,谁知他竟亲自带着她过来,看架势是要一直陪着她。
姜素素下马车,环顾了一圈四周,不动声色问:“这是哪儿?”
周知没回答,随手指着一位衙役上前,扒开石碑前的藤蔓,露出里面的朱红字迹。
姜素素定睛看过去,轻轻出声道:“乱葬岗。”
“不错,无名无姓的基本都在这儿了。”
他说着,手往后招了招,一位老者手提着漆木箱子上前。
“这是衙里的仵作,经验丰富。你将死者的身份特征说与他,让他帮你找。”
“不必了。”姜素素下意识便拒绝。
她欲转身,周知猛地叫住她,语气不复客气,眸光还有些阴沉。
他微挑了下眉,似暗讽道:“人不找了?”
自然是要找的,可她不信周知,更不可能将梁邻的相关信息告诉他。只是眼下他猜忌已起,她必须要说些什么来稳住他。
思及此,姜素素凑近些许周知,声音放低,有些为难道:“可是大人,少将军特意嘱咐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周知闻言,脸色变得好看些。
“你放心,这人是我心腹,十分可靠。他一家老小皆在扬州,不会乱说话的。”
“如此便多谢大人。”姜素素目光一顿,继而招手让那位老者靠近,当着周知的面道:“死者年约五十,左右手臂皆受过不同程度的刀伤。若找到有此特征的人,即刻告诉我。”
老者应声,带着人从小道进去。
一时半刻不会有结果,周知和姜素素便先回城。
坐上马车,姜素素揉了揉眉心,整个人显得十分疲惫。
中途马车突然停下,姜素素微睁开眸子,听见外头高涨的嘈杂声。
她掀开车帘,问外面随行的小厮。
“发生了何事?”
小厮答:“前面收音楼选花魁,来了好些人,将整条路都堵住了。”
原来是这样,姜素素道:“那便换一条路。”
小厮有些为难,“是要换路的,可还得再等一会。”
“为何?”
小厮刚要回答,忽听见前面人说准备走,忙道:“小姐坐稳些。”
姜素素应了声,便合上车帘。
马车渐渐行驶起来,转弯进入一条幽长的巷子。
与刚刚的人声鼎沸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条巷子太过静谧,静到让她心慌。
姜素素眼皮一跳,微微掀开车帘,只见本就狭窄的巷子两边挤满了穷困的百姓,他们大多衣不蔽体,只一卷草席避寒。
两旁站满衙役,为马车开道。忽有一胆大的孩子瞅准时机想上前拦车,不一会便被捉住,拖去角落。
其余的百姓见此,只期期艾艾看着马车的方向,身体蜷缩。
马车一路匆匆,头顶牌坊上安乐巷三个字一闪而过,刺在姜素素心上。
锦绣扬州,一面是灯火辉煌,纸醉金迷,另一面却是贫困饥饿与民不聊生。
到周府,姜素素还许久未回过神。
她一下马车,便问周知:“刚那些百姓是怎么回事?”
周知皱了皱眉,只含糊道:“不过是些南下的流民。”
流民?姜素素还想再问。
突地,一道瘦小的身影扑上来唤她,“小姐!”
姜素素看过去,惊讶道:“雅儿?”
是在别院照顾她的丫鬟,接着她身后的梁堂也上来行礼,“小姐。”
不消说,姜素素便知道他们肯定是梁深派来的。
周知是认得梁堂的,见到他很是高兴,忙拉着他开始寒暄。
姜素素一看这情形,一边拉着雅儿先往住处走,一边问:“来了多久了?”
见她提到这个,雅儿有些不好意思,“刚到,其实您离开京城那天,少将军就命奴婢出发了。按理说,奴婢坐船比您到得还要更早些,可谁知奴婢晕船晕得厉害,实在没法子便上岸缓了缓,这才迟了那么久。”
姜素素心里动容,安慰她道:“无妨。”
行至环水连廊,姜素素忽地又问:“梁堂是和你一起过来的?”
雅儿摇头,“奴婢是和他在城门口遇见的。”
姜素素点点头,心知那便是从军营来的。
另一边,梁堂好不容易寻了借口从周知那出来,便忙来找姜素素。
彼时,姜素素正坐在桌旁喝茶,看他过来直接问:“他让你来做什么?”
梁堂噎了下,当即躬身道:“少将军命我带了位军医过来,任凭您差遣。”
军医?姜素素闻言,执杯的手顿了顿,不免觉得他想得可真细致。
梁堂一来,找人之事便由他全面接手,周知再窥探不得半点消息。只是他们将乱葬岗翻了两遍,还是未找到梁邻的尸骨。
连着好些天,他都有些心神不宁。
有次,姜素素从他面前经过,到底是不想再忽略过去。便开口安慰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清冷的声音突然在梁堂眼跟前响起,他猛地往后一退,差点仰过去。
“没有没有,没有急。”梁堂连连否认,不禁又吞咽了下口水。
她垂下眼睑道:“若是想回军营,可随时离开。”
梁堂一听姜素素是要赶他走,立马有些急了。
“不回去不回去,我哪都不去,就在这里。”
少将军给他下了死命令,命他守着姜素素,打死他,他都不敢擅自回去。
她抬眼,似有些意外,缓了缓,语气变得有些沉,“留下可以,但我希望你可以对我说实话。”
此话一出,梁堂明白自己是躲不过去,只好踌躇着道:“其实我是……有些担心少将军。”
饶是猜到或许与梁深有关,可真正听到梁堂这么说,姜素素嗓音还是不自觉收紧了些,“他怎么了?”
梁堂顿了会,下定决心道:“我来扬州的当天,少将军带着一队精锐深入敌营。眼下过去这么多天,也不知情况怎么样了。”
“深入敌营?”
梁堂低低嗯了声,“战线吃紧,再这么胶着下去,我们的粮草便供应不上,这实在是没法子的法子。”
姜素素眸色深深,似覆上一层暗沙,当下便决定,“备马!”
一路快马,行至安乐巷,她解下挂在马背上的几个布袋,飞快向一旁扔去。
袋口散开,食物的气味登时弥漫在空中,没一会,几个布袋被抢夺一空。
梁堂扬手将自己马背上的也向后抛去,眼底不忍,“北方闹了饥荒,他们实在没法子才会南下,也是可怜。”
光是他来的路上,便碰上好些逃难的流民。
姜素素没说话,只低低叹了口气,她深知此举不过杯水车薪,但能帮一点便是一点。
——
黄沙漫天,连赶了三天的路,鼻息之间终于闻到海水的咸腥味。姜素素抬眼,看到不远处挺立的哨塔。
为了出入军营方便,她作男儿打扮,着一身黑衣,长发梳起,用一根木簪固定。守营的将士认出梁堂,赶紧上前,“梁堂,你可算回来了!”
梁堂顾不上打招呼,忙问:“少将军呢?”
将士的面色顿时变得极差,“自那天之后,我们便失去了少将军的消息。”
姜素素一同听着,心口微微发沉,便听梁堂接着追问。
“那次偷袭,情况到底如何,就没有一个人知晓吗?”
将士深深摇头:“就是不知道啊!派出去的精锐连同少将军都没回来,我们从何得知?”
竟是全部折损,众人心里皆感到不妙。
姜素素忽然问:“他失踪几天了?”
将士看看姜素素眼生,警惕之下并不答话。可她又是梁堂带来的,于是他眼神询问。
梁堂早就想好说词,他道:“这是少将军新晋培养的将士,你叫她姜将军就好。”
一听是少将军掌过眼的,将士恭敬回话:“约莫有半个月了。”
半个月,姜素素垂眼,清亮的眸光变得黯淡些许。落日熔金,映着她小小的人,身影也被拉得无限长,孤寂长长的一条,似要长到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