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距离巳时已不足半个时辰,沧海脸上血色全无,彷佛风一吹便会把他带走。
祖母拿着粮饼的手还留在半空,一时间有些混乱,回想这些日子来云峤反复询问家中是否有人,竟不想是真的有人。
可恢复光明并没有给她带来喜悦,反而手足无措道:“峤儿,我真的不知道有别人在,我…… ”
“祖母”,云峤打断了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祖母,对不起。”
……
微风吹过,带走了草屋旁边枯落的叶子,小贩眼前的黑纱也随之流动,扰乱了他看戏的心情。灯笼似的黑曜石裹着一团绿色鬼火,轻轻的飘在一旁,又随着他漫不经心地抬手,奔向草屋那破败不堪的门。
这门本就不结实,在失去小贩绿色火光的加持后,便更加摇摇欲坠,竟都挡不住从屋里流出的红色血迹,任它透过门缝,染指了干净的小院。
小贩见此情景哼笑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等着屋里的人出来。
一炷香后门被推开,一个颓废的高大身影出现,怀中抱着身躯佝偻的老妪。
小贩离得不算近,看不清云峤的表情,却一眼瞥见了老妪的双眼,又恢复了它最初的浑浊。
无他,老妪死不瞑目。
她毫无生气地仰着脖子,心口处插着那把明晃晃的匕首,瘫软的四肢随着移动而无力的左右摆动,
血迹滴答滴答往下落,混着土变了色。
不多一会儿,万籁俱静的林子里便响起挖土的声音。
小贩扭了扭脖子,惬意地欣赏着他的杰作,耐心地等待着云峤用去大半天的时间安葬老妪,似是在亲手挖土刨坑。
眼见着天色渐晚,云峤才终于从林子里走出来。他面无表情,短短一日,眼神中已没了挣扎,也失去了温度。
他走进草屋,抱出沧海静立院中,似是知道小贩正窥探着他。
半晌,绿色鬼火照常出现,小贩紧随其后,用蔑视一切的眼神睨着行尸走肉的云峤。
许是不想血迹弄脏了沧海,云峤轻轻把他放在没有被血水沾染的空地上,起身与小贩四目相对。
小贩道:“没意思,我还以为你会赌一赌呢。”
云峤周身笼罩着死寂,艰难张了张口,道:“接下来呢,与所有人为敌,是吗?”
言外之意,把镇上所有人都杀光。
小贩低头轻瞥沧海,没有回话。良久,哼笑一声,转身离开。
而后,还是同样的晕厥,还是同样的苏醒。
云峤结束了第三次的循环,睁开双眼躺回到客店的床上。
男人、女人、老人,他都杀过了,已经回不了头了,但至少还有一个希望不是吗?
一个能护下沧海的希望。
云峤平静地起了身,推开房间的门,迈步走向雾幻镇的大街上。
自此,暴虐之花在他心中生根发芽,被一次又一次的被逼无奈浇灌着,长成苍天大树,令他从一开始的痛苦自责到逐渐麻木,直至最后,竟从杀戮中生出一丝快意,以此证明要护沧海周全的执念是有意义的。
他杀红了眼,杀得疯颠,杀了一个又一个,不再犹犹豫豫,甚至期待下一次的快刀斩乱麻,好结束这场荒谬的闹剧。
许是日复一日的折磨切断了云峤对周遭的感知,他已经不知在这昏天黑地的雾幻镇过去了多少日,也不再数着从房间内醒来的次数,浑浑噩噩的日子彷佛没有尽头,直到镇上终于只剩最后一人。
是那个摇着拨浪鼓叮叮作响的稚童。
他站在空荡荡的房间内,向刚刚醒来的云峤伸出小手,似是要去什么地方。
云峤想也没想,起身便跟着稚童出了门。
此刻的街上已空无一人,一派萧条景色,两旁的小摊不是歪七扭八的染着血,就是散落一地落了灰,与刚来时判若两样。
最终二人停在了坐在大街中央的小贩面前,他的身侧是依旧沉睡的沧海,安静地躺在地上,一柄锋利的短刀悬挂在距离他心脏三尺的上方,绳子的另一处绑在飘在上空的灯笼杆子上,幽幽的绿光似亮非亮,蓄势待发。
小贩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了,眼下瞧着不人不鬼的云峤颇为满意,扬了下头,慵懒道:“好久不见啊,云峤。我当你这守海人有什么不同呢,不也是为了一己私欲,便将镇子上的人杀得只剩下这孩童了吗?”
云峤双眼微微瞪大。
小贩居然知道他是守海人!果然世上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来找麻烦。
可近千年来,守海人与世无争,人丁也日渐凋零,只独自生活在海边树屋,鲜有仇家,也不可能招惹到什么其他三族之人。思来想去,唯一能与守海人有仇的只有传说中的海底巨怪了。
难道说……小贩就是被他们一族镇压已久的巨怪?逼他杀人是在报仇?
正想着,小贩打断他的思绪,开口道:“好消息,你就快要结束每日从客店醒来的日子了,当然,也托了我大发慈悲暂且放过你的福。不过我这个人呢做好事不留名,虽不求你感激我,但就想看点有意思的事…… 不如你来告诉我……”说着,指了指稚童,“他和沧海的命,你要谁的呢?”
又是选择,这样二选一的人命抉择,已经不知做过多少次了。
云峤缓缓侧头,对上稚童天真无邪的眼睛,那里头没有夹杂着一丝恐惧。
稚童的年岁不大,看起来似乎同沧海上岸时差不多。云峤看他许久,脑中回忆起初见沧海时的情形,想起风平浪静的海面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小船”顿觉好笑,竟真的笑出了声。
稚童见他冲着自己笑,抬手将拨浪鼓递给他,道:“你要玩这个吗?”
云峤摇摇头,鬼使神差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这样子也同当年的沧海一样,让人有保护欲。
小贩见二人莫名的互动深感不耐烦,催促道:“我数三下,你不杀他,这刀子可就落下去了。”
“三。”
“二。”
“一。”
“……”
小贩没有一丝迟疑,手指轻轻一翘,悬停在空中的灯笼便有灵性的一闪,悬于沧海心口的刀登时下落,朝着一击毙命而去。
云峤早有准备,快一步撒开牵着稚童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扑向沧海,终于赶在刀子落下前挡在了他身上。
“噗嗤。”刀尖刺破身体的声音十分轻微,不偏不倚扎在云峤后心处,血液藤蔓似的长在衣服上,引来一股强烈的呕吐感。
他弓着身子,侧过脸去,忽得喷出一大口鲜血,差点弄脏小贩的衣角。
“玩够了吗?我死……放了他。”
小贩皱着眉,抬手收回飘在半空的诡异灯笼,一双深不见底的双眸紧盯着他,半晌都不说一句话。
二人对视许久,久到云峤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一遍一遍说着“放了他”,眼前的画面便开始飘忽。只是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终于摆脱了那团阴魂不散的绿光,不用再进入循环了。
死亡有时也是一种解脱。
而后,便是阵阵轻松,他感觉身体在不断下沉,彷佛躺在棉花上,周遭一片漆黑,隐约有人在拉扯他,迫使他缓缓跌入无底深渊。
云峤越坠越深,黑暗如同漩涡一样无穷无尽,随着时间的推移,顿觉身体被撕裂,直至无法呼吸,四周静的可怕,一股股冷意从下而上,无情的裹挟着他。
不知这样坠了多久,就在云峤以为生生世世都要被困在这虚无之地时,耳边忽然响起了无比熟悉的声音:“云峤…… 云峤……醒一醒……云峤……”
好像,是沧海的声音。
“云峤哥哥,快醒醒……”
这声音忽远忽近,让人抓不住碰不到。可随着声音不断的传来,黑暗的正中间开始亮起一点点微光,慢慢的扩散,变大,似春风拂面的微风,夹杂着花香,一簇一簇地穿梭在云峤的四肢百骸,一寸一寸地夺回他的灵魂,将他从黑暗的吞噬中拉回来,以极快的速度上升。
云峤涣散的意识回暖,顶部的光亮愈发明显,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强烈,最终在沧海一声坚定的呼唤中,他冲破了那道光,猛地睁开双眼。
许是太久没有见过阳光,突然一下子适应不了,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貌美男子的轮廓。不多时,云峤忽感额头上覆来一只手,凉凉的,像沧海的温度。
“云峤!”
听清楚了,是沧海的声音。
于是,他用尽力气,将注意力都放在眼睛上,猛地一睁。
“呼……”终于,云峤深吸一口气,一瞬间感官回笼,灵魂归位,紧接着轻声唤了一声“沧海”。
这次他终于不是醒在房间中了。不对,应该说,现下哪里还有什么房间,分明是一片杂草丛生,方圆几里秃的连个老鼠都看不见,远处倒是有几个大坑,看样子是被谁刚刨开的。
“云峤,你终于醒过来了,再不醒来,我就……”沧海没有再说下去,顿了顿又道:“可有哪里不舒服?”沧海一张小脸儿拧成一团,满眼担心地望向他。
云峤缓缓坐起身,抬手揉了揉眉间,又四处张望一番,开口道:“你可有受伤?我们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在雾幻镇吗?”
沧海摇头道:“我醒来时便在这里了。”
云峤望着未加掩饰容貌的沧海,登时百感交集,忽然有种想将人狠狠搂在怀里的冲动。
他终于完整地救醒了沧海。
云峤半坐着,紧抓着眼前人的手臂不放,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硬生生止在喉咙间。
他能说什么呢?说为了救沧海而一直杀人吗?
云峤这边不知如何开口,身侧半跪着的沧海也同样欲言又止。他扯着云峤的衣角,一遍一遍向云峤心口望,甚至不自知地抬手摸了摸。
云峤低头望向那双微凉的手,没有语言能形容他现在的感受。
是失而复得,亦或是艰难玉成。
许久,云峤哑着嗓子问道:“沧海,你可有做什么奇怪的梦?”
沧海点点头,道:“有,我梦见……嗯……我一直醒不过来。”
“醒不过来?”云峤蹙眉,心道难道他们经历了同样的事?
云峤再次张望四周,没发现一丝雾幻镇的痕迹,更没留下任何能够证明雾幻镇存在的证据。
沧海道:“此事说来话长,我觉得,或许这不是个梦。”
二人四目相对,复杂的情绪在彼此眼中交汇。
云峤深叹一口气,心知这事急不得,主动权并不在他们手中,想要探出答案也绝非一朝一夕。
雾幻镇究竟是不是真实的暂且不提,至于小贩的目的是什么,也只能等日后再议,眼下最重要的是给沧海找一处水源。
二人搀扶着起了身,云峤道:“你的容貌……收不起来了吗?”
沧海点头道:“很难。”
云峤了然,心中更加焦急。
如今沧海已然可以五日不泡水,但他此刻容貌尽显,那便说明他们至少在此处睡了五日,若再不找到水源,下一步恐怕就是皮肤龟裂,危及生命。
好在不幸中的万幸,行囊还在,这就是方圆百里没其他活口的好处。
扔放灰了也没人偷。
云峤拿出粮饼和水袋,递给沧海吃了一些,又检查一番阿娘的书信完好,朝着最近的林子走去。
待二人走远,隐匿在远处的小贩才现了身,依旧是一身黑衣,头戴斗笠,胳膊上架着那把似是灯笼的鬼东西,发出幽暗的绿光,让人捉摸不透。
阴沉的双眼睨着他们的背影许久,眨眼间便成幽绿的竖瞳,而后才从怀中不紧不慢掏出一纸泛黄的符咒,置于面前。
诡异的灯笼随之亮起,小贩口中念念有词。半柱香后,他的身体忽然一僵,整个人像被电击那般变得无比板正,眼神呆愣,像是空留了一副躯壳,灵魂跑去了别处。
不停闪动的灯笼紧跟着生出一股屏障,从下至上包裹住被定住的小贩,远远看去,似一朵花骨朵。
待小贩再次睁眼,正身处一片虚无之中,却一改之前的气焰嚣张,恭恭敬敬跪倒在地,等待着被什么人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