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峤呼吸一滞,立马掉头去追那身影。这人先是在医堂的人群中穿梭,又跑到不知道是哪间屋子里转悠,每当云峤要锁定他的方向时,又会被突如其来的路人遮住或者打断。
两个人老鹰捉小鸡,终于从医堂中出了去。此时已接近傍晚,金灿灿的太阳挂在西边,回光返照似的将街上的麻木路人照得异常清晰。云峤没心思管这些人,望眼欲穿地追着时隐时现的身影在镇子里兜圈子,也不知他究竟要去哪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转,期间多次喊沧海的名字,那身影都不肯停下来,好像也在着急找什么人。不知过了多久,光线越来越暗,天边已然隐隐擦着蓝紫色的微光,机械般的行人好似也起了变化。
只见越来越多的人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一开始云峤还没注意到,可随着天愈发的黑,停在原地的人也愈发的多,多到再也无法被忽视。
最终,那身影消失在云峤的视线里,取而代之的是眼前一个个尸化的路人。
最先引起注意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离云峤不远,有些佝偻的背很是宽大,看起来像一个种地的农民。随着西边最后一丝光亮藏进山头,他的身体突然从右肩处炸裂开来,没有一丝征兆和原因,就这样一分两半,瘫倒在地上。
就像被雷电劈开一样。
云峤将这画面尽收眼底,登时想起祖母说的会在夜晚现身的妖怪,回身朝西边一看,才见天色离黑透不远了。
顾不得地上的一滩烂泥,云峤顺手抄起商摊上用于支撑的木棍,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朝祖母家跑去。
原本无风无雨的镇子突然刮起大风,燃烧的火把被吹得七到八歪,彷佛下一刻便会熄灭。风声呼呼的充斥在云峤耳边,不知是不是错觉,隐约听到有人在痛苦的嘶吼。
不多时,一道被撕开的狰狞闪电,毫无预警地贴在漆黑的乌云上,瞬间的微光照出远方正在蠕动的黑暗轮廓,似大军压阵。
云峤猛地停下脚步,心怦怦地跳,眼下他手上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破火把,没有祖传的武器,更没有什么邪门的带刀护卫莫名其妙甩给他一把剑,倘若前方的黑影真是祖母口中的上百只妖怪,他现在这样不是以卵击石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打不过还跑不过吗?
须臾,云峤脚底抹油改变方向,却不想一个转角便撞上一个没有眼睛的少年。他的眼珠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两个大大的窟窿,两行血水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流,皮肤也呈现出灼烧后的扭曲。他呜咽着抓向云峤,好像看见了火光的虫子,又像见到美味食物的恶鬼。
要说没吓一跳是假的,但云峤没有出声,余光看见少年的身后还站着一个缺了一半脑袋的中年男子,再后头是跟着往前挤的半截儿身体,没有上半身,肠子还挂在外头。
现下他有一半确定,这雾幻镇是个鬼镇子了,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中邪了。
秉承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原则,云峤两耳不闻窗外事,闷头就是跑。一路上又看到无数个缺胳膊少腿的人,恍惚间还看见了卖他发带的小商贩,正抱着自己的头向他跑来。
怪不得只会说两句话,原来是头没了。
正跑着,耳边的嘶吼声越来越明显,云峤知道肯定没好事,可手中的火把光亮太微弱,根本照不清多远。
但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就跟知道他的想法似的,非常合时宜地劈出一道足以照亮周围十米的闪电,将四面八方涌来的血人清楚地展现在他面前。
糟了,真撞邪了。
云峤已无处可跑,四周黑压压的走尸正以他为中心,歪着身子扭着脖子地蠕动而来,口中不断发出哀嚎声,男女老少混在一起,也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这大概就是镇子里的上百号人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云峤忽感一阵头晕,忍不住跪倒在地,火把被一阵妖风吹灭,登时陷入黑暗当中,只剩下无比凄惨的嘶吼声此起彼伏。
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
然而下一秒,嘈杂的声音骤然消失,突然陷入了没有声音的世界。云峤勉强睁开眼睛,看着远处一团幽幽的绿光亮起,心道小贩终于来了。
果然鬼魅的声音响起,居高临下道:“大晚上乱跑,就不怕丢了性命?”
云峤喘着粗气,努力保持清醒,听他这么说,讽刺道:“大晚上不乱跑,就不会丢掉性命了?”
小贩哼笑:“说不定呢?至少不会死的这么快。”
眩晕感随着与小贩的对话而逐渐减弱,他缓缓起身,对上深不见底的冷眸。
“你究竟要让我做什么?”
小贩微微扬起下巴,似乎就等着他问出这个问题,戏谑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我一直不现身,为何那老妪听不见沧海的存在,而你又为何安安稳稳的在这镇子上过起日子来了,对不对?”
云峤没回应,算是默认。
小贩继续道:“沧海近几日是不是身体不太好?”
云峤单刀直入:“我要怎么救他。”
“问得好!”小贩将胳膊上的灯笼甩到另一边,“说说,你都注意到什么了。”
思考片刻,云峤决定不与他绕弯子,直言道:“祖母和妇人都不似街上的人,他们很正常。”
小贩道:“街上的人也很正常,只不过还没轮到他们正常。”
云峤蹙眉,没听懂他的意思,却不着急追问,转而问道:“沧海和祖母的身体状态有些反常。”
小贩十分满意地“嗯”了一声,粘粘乎乎。
“不错,只可惜你去医堂寻药是救不了他的,思路很对,但用错了方法。”
云峤深吸口气:“不如你来告诉我,该怎么救?”
“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想要救沧海,就要杀掉所有人。”
什么意思,救人就要杀人?
云峤沉默了,回想第一次被破刀下救人,剑杀刽子手,第二次救妇人救了一半,不得不放弃她,间接导致她坠入瀑布下死亡,这第三次……
云峤越想越心凉,如果每救一次沧海便注定死一个人的话,那么这次就是祖母。
沧海被困在草屋出不来,他也会随着沧海留在草屋,自然而然也就会同祖母相处。他先前以为祖母是指引他进行下一步的人,却不想竟是要他……杀了祖母?
沧海一直出不来草屋的原因,竟然是因为他没杀人?
小贩见他不出声,炫耀得意之作的口气说道:“那老妪和沧海的命格已然对掉,言外之意便是,将死之人从老妪变成了沧海,明日巳时一到,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云峤,你想让他们二人,谁活下去呢?”
“你…… ”云峤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小贩一阵大笑,笑得人头皮发麻,他猛地靠近云峤,透过黑纱匿着一双墨绿色的竖瞳,只一瞬便叫人看不清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施舍般的一扔,发出一声刺耳的“当啷”声:“杀了老妪,沧海便能活着出来了。”
匕首明晃晃地躺在地上,鬼魔似的吸着云峤的目光。
他忽然明白了小贩的意图。
为何让他过了这么多天的正常日子?无非就是让他与祖母熟络,再反过来逼他抹除人性,舍弃良知,枉杀无辜之人。
又为何说街上的人都正常,只是还没轮到他们?只怕是每一个要被他杀的人都会短暂恢复神智,逼他了结每个有血有肉之人,以达到对他的精神折磨。
云峤从未露出想杀一个人的眼神,他死盯着小贩,压抑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逼我杀人?”
小贩哈哈大笑:“你不要总是问同样的问题,我说过了,心情好,想同你玩一玩。”
“用人命玩?”
“人命?”小贩的嘴角近乎撕裂开的上扬,癫狂道:“那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说罢,他狠狠踹了匕首一把,旋转着停在云峤脚边,继续道:“事情变得有意思了,不过杀不杀在你……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用沧海的命赌。”
随着一波一波的尖锐笑声,混杂着无比痛苦的嘶吼声,小贩同鬼魅绿光一同消失在眼前。待云峤反应过来时,已然站在草屋前,手中握着那把明晃晃的匕首。
他阴沉着脸,在屋外站了许久,透过纸窗看见屋内闪烁的烛灯,祖母在等他。
一进屋,祖母正在屋里来回渡步,见云峤回来忙迎上去,不断说着担心他的话。视线往旁边一撇,绣了一半的衣衫花纹安静地躺在烛灯下,被昏暗的灯光照得有些看不清。
或许,他再也看不到余下的那另一半花纹了。
一夜无眠。
第二日,云峤同往常一样做了早饭,刚吃一口便如同嚼蜡,嗓子眼酸涩难忍,不敢直视祖母的双眼。然而没过多久,她浑浊暗沉的眼睛却随着窗外东升的太阳逐渐恢复光彩。
祖母一愣,飘忽的瞳孔竟开始转动。她先是对上云峤充血了的眼,下一秒,便看清了水桶中奄奄一息的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