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倚着窗台抽烟。
手边,是为了配货而买的Hermès烟灰缸,高饱和度和刻意弱化的方块线条,蓝色玛瑙光带包围一只看起来像是简笔画的棕色高马,马身上是回字形的纹路。
半支烟横进比其他烟灰缸做得更深的白瓷凹槽,郁理一只手拨过高级沙龙定时养护的蓬软长发,听见浴室里止歇水声。
她呼出最后一口烟气,雨夜玻璃映出她身段极美的剪影。
半山别墅只有三层。她想起自己另一处置业,88层的摩天大楼,她住在36层,每当往下看时,容易产生一种巨大无力的失重感。
很多时候,她的收工时间总在深夜,携着满身风尘仆仆的疲惫和永远明亮惊人的妆容回到冰冷且没有人气的房子,她从来不把落脚点称作家,事实上,比起这几套总是空置的房子,一年百万的五星酒店才是她最常回的归属。
纵横交错的黑色道路,遥远虚无的煌煌灯火,还有不停顺逆行驶的车流,一星半点慢吞吞散步的行人。
目光更远更漫长地眺望,这些或笔直或弯绕的通天道路如这座城市的血管,无论是车,还是人,在她眼中飘若浮沉,蝼蚁大小。
她想起那个平平无奇,却心比天高的许梦昕。唉,她好像从来不会悲春伤秋,她说自己已经申到了德国最牛逼的大学,郁理嘲笑她说你知不知道来德国留学的都是哪些人?
许梦昕说我当然知道,我已经做好了准备,郁理,你等着吧,我一定会闪闪发亮给你看。
郁理当时忙着一场大秀,新官上任的负责人出了可以直接退休的纰漏,她正和几个说得上话的高层沟通讨论修改事宜,听见许梦昕柔柔弱弱的声音,她笑了一下,头也不抬地说:“你现在就闪闪发亮。”
她张开手,今夜没有星星,于是她又徒劳地放下了企图摘星的手。
周敬航从浴室走出来,他没开热水,周身缭绕清冷气息。
郁理家中没有男士服装,因此他的下半身只围着一件白色浴巾。
他是天生的衣架子,宽肩腿长,下颌连到脖颈锁骨的阴影深陷,他抬手擦发,常年克制自律的肱二头肌恰到好处,腰肌精悍却不贲张。
她屈起的腿,骨肉匀称,笔直纤瘦,几乎没有肉感。踝骨尤其漂亮,莹白如玉的趾尖踢开一个白色药箱,她清冷的声音响在不开灯的夜色里。
“过来,我替你上药。”
周敬航挑眉,这个男人没有女相,但睫毛出奇的长,在他微微发红的眼睑下方,撇开暗色阴影。
他没想到郁理能有这份细心,她不适合拿柔情小意的温柔剧本,她更适合扮演老公死后继承全部遗产的年轻寡妇。
这点程度的皮外伤,在周敬航的定义里根本算不上“受伤”,否则也显得他太过无能和娇气。但郁理没有理他,强行拉着他坐到窗台,她手指搅着医用棉签,打算先用碘酒消毒。
没有月光,只有周敬航离开主卧自带的浴室时,留下的一盏古董壁灯,光质溶溶如水,轻慢地流淌过他的眉眼深重的倦意。
她刻意收着力道,棉签带来的微弱凉意如粗盐和薄荷叶。郁理说话时没有抬头看他,周敬航看见她娇嫩唇形在动:“你记得三年前?圣诞节那晚,我也是这么给你上药。”
周敬航按住她的手指,确实是养尊处优的一双手,这辈子大概没给谁亲自上过药。
她手指还抓着废弃棉签,不解地迎上他目光。
近距离和负距离看,周敬航这张脸,天生带着生人勿进的距离感。
“又傻了?”他不客气地说:“是你给我上药?是你让我受伤。郁理,别总是本末倒置。”
她微微睁大眼睛,几秒后愉快地笑起来。轻软笑声藏着看不见的小钩子,严丝合缝地嵌在他心上,他知道他这颗心已经鲜血淋漓。
“我没有一直让你受伤,敬航。”
她笑够了,从他怀里直起身,翘起一根手指点着他胸膛,说:“怪我算什么好男人?”
“在你眼里,我的形象应该是变态、狗男人、神经病或跟踪狂。”
郁理微微一笑,她那张过于美丽的脸凑近,在他唇边意有所指地呵气。她抽过烟,用过漱口水,是桃子味。
他懒得再听这个女人大放厥词,他倾身压过来,没穿上衣的体温很凉,嘴唇却很软很热。
郁理的手撑着窗台边缘,他扣住她手腕,着陆在他心跳逐渐急迫的胸膛。
她没有回应,也没有情动,周敬航把她衣服推到胸前,她有马甲线,但腰腹柔软。于是他的吻沿着她唇角锁骨前胸,慢慢下滑到薄薄小腹。
她闭上眼睛,呼吸在他的故意引导的节奏下愈发急促,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想抓住什么,下意识想合拢双腿,但周敬航握住她腿根,把她分得很开。
她的手,伸进他刚洗过的黑发。周敬航习惯把后颈剃得很短,两侧留有纹理,酷到没朋友的发型。她摸上去,发质坚硬,并不柔软,但掌根很快潮湿。
郁理腰身很软,她有时候躺在他手中,会让他错觉是某种没有脊椎的软体动物,他抓不住她。
窗台硬且冰冷,她难耐地往后折起,唇齿咬得发白。
是有点痛,和微妙难言的快感。她抬手挡住自己雾蒙蒙的眼睫,难以克制的哭腔逐渐填满夜色。
她没有喊停,默认他愈发放肆的举动。
那双总是盛气凌人光芒万丈的眼眸此刻半潮半湿,目光虚空地飘荡,像是落在很远的地方,又近得在他心口。
周敬航牵住她细瘦脚踝,她优美凌厉的脊背磕到置放的装饰物,疼痛使她蹙起眉头。
他的手顺着薄柳腰肢往上抚摸,按到她刚刚被磕撞的地方,细致地摁揉。
她失神般地睁大雾气蒙蒙的双眼,手指无意识绷紧再舒展,她摸到周敬航耳垂,不轻不重地捻搓。
感官在黑夜中被放到最大,湿润温暖的,一边说爱她,一边说恨她,一边却又将她高高地抛上云端。
她被激得撑起上半身,唇齿挤出破碎潮湿的哼吟。
腰身绷得非常紧,一截盈盈蒲柳的细腰,腻着珠光似的,惊心动魄的白净。
她终于融化在他掌心里,周敬航背手拭过唇边暧昧不明的水渍,他抬眼去看郁理,想要继续先前的亲吻。
但,停下。
她的脸在浓稠夜色里,美艳欲滴,眼尾温软潮红,目光却极为清明。
还在断断续续的浪潮里,可是她那双眼,那么克制,那么清醒。
蓬软长发凌乱地遮盖湿漉眼睫,周敬航喉结微微一滚,本能地咽下。
他其实不好受,也做不惯任何服务。可在郁理面前,他总是变得很轻。从腰腹开始,他的四肢百骸仿佛烧着一捧明火,又像数九寒冬的冷雨。指尖正在轻轻地战栗。
比起身体自然反应,他在对上她表情的瞬间,心底不可控地划开一股巨大到难以承担的悲伤和无力。
周敬航近乎凝固。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
他的第一反应是起身,用她衣不蔽体的上衣擦拭自己手指,转身到浴室,片刻,密闭空间里,再一次响起花洒汩汩水声。
热气蒸腾白瓷墙壁,一面巨大到令人怀疑目的不纯的镜子笼罩白茫热气。
当初分手,他的骄傲和理智站在冷酷的天秤一端,警告他不要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
效果很好,他在最初的时间里,以为自己能够完全遗忘郁理,以为最愤怒最悲哀,不过是在别人提起她名字时,风轻云淡地从她名字带来的飓风中安然走过。
水温很烫,他前额抵着被热气蒸到滚烫的墙壁,轻轻倒吸一口气。
原来,他不是朝圣的皈依者,而是傻逼。
.
没有合紧的门,突然响起彬彬有礼的三下叩门声。
郁理单肩倚着墙,她指尖点一支细烟,烟雾袅袅,拢过她眼底情绪。
“敬航。”
周敬航关掉花洒,随手从壁挂抽一条干净浴巾,他嗓子沙哑,不想说话。
郁理也不需要另一个人的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香烟燃烧,片刻,反手把烟摁在拐角马醉木的鎏金底盘,昨天来过保洁,给全屋金贵花草养护浇水。
“那件事过后,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遗漏了什么。如果我对你还算了解,你不会做这种事,也做不出。对不起,我没有在第一时间相信你。”
一个是自己男朋友,一个是自己朋友,当这两个,在现实生活中看起来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出现在同一帧画面,同一副画面,同一个视频,她感到滔天的愤怒和背叛。
事后她很快反应过来。视频是庄铭激怒自己的手段,他想要的根本不是郁理的怀疑,而是拖延时间和挂断许梦昕电话。
“你说,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我认了。你整理好,出来我们聊一聊。台风过境大概需要24小时,我们还有1440分钟。”
白色橡木门在她眼前轰然洞开,郁理被热气扫到,下意识退后半步。
周敬航单手擦着又洗一遍的头发,他什么也没穿,站在她微微惊愕的目光里。
“我没有和别人上床。”
他咬牙切齿,加重“别人”两个字,整张脸呈现一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阴冷深沉,他劈手摘下郁理的烟,转而灭入仍有水迹的洗手台。
“郁理,你真是愚蠢到无可救药。那种视频,一看就是技术合成。”他脸色很差,也很不耐烦:“我只有你一个女人,以前是,以后也是——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做结扎手术?!”
她慢半拍地眨了眨眼,哑然许久。
静峙间,她被吮吻到湿亮薄红的嘴唇微微张开,又在瞬息间合上。
她想说不是,也想说自己没有那么愚蠢。她的生长环境注定她与单纯、天真一类的美好词汇绝缘,但庄铭是个很聪明的玩家,连环套一个接一个地落下来,前因紧扣后果。
但最终,唇线徒劳地抿紧,她精疲力竭地摇头,短促地笑了一声:“以后?如果我不和你在一起,怎么会有以后?”
“除非你不爱我。”
她说:“我不爱你,敬航,别把你自己弄得那么狼狈和可怜。”
周敬航冷笑,他眼睛里抑着所有光亮:“我不信。你看着我眼睛,再说一遍。”
她觉得厌烦,敛了上脸的所有情绪,重新变得冷淡平静,这种表情深深刺痛了周敬航。
“我不爱你,你想听多少遍我都可以说。我不会跟你复合,敬航,别这么任性,我们之间结束了。”
他往前逼近一步,手指捏住她下巴,她眼睛很大,也很亮,笃定而冷漠的模样有种没心没肺的美,但在某些时刻,她这双眼睛,又会流露转瞬即逝的心软和深情。
很久,久到原本模糊朦胧的雨声重新在她耳朵里响起,她垂下眼,打算往外走,周敬航却执住她手腕。
“没关系。”
他的喉结,艰涩困难地滚了一下,闷出一声不知轻重的苦笑:“你可以重新爱上我,我会等你。你别、别露出这样的表情,郁理,我不想再为你流泪。”
周敬航自以为无坚不摧的防线终于崩塌,郁理向他投去惊愕交加的一眼,她的骨血,她的骄傲,被他眼尾滑落的一滴眼泪冻结。
莫名其妙,想起宋愈说过的那句,你知不知道周敬航,他哭得可大声了。
郁理后知后觉地想。
——但我,其实不是真的想看见,他现在的模样。
说不爱的不一定真的不爱,说哭就哭的,也不一定真哭。写一些阴湿男主真的戳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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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薛定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