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S市转到A市,并没有很难,手续问题轻而易举,除了陆濯之“偶尔”过于关心的姿态之外,一切过得貌似也没有很差,反倒比以前好了很多。
“江韫,你想出去玩玩吗?人生地不熟没关系,我陪你。”陆濯之关上了电脑,捏了捏眉心,看着去冰箱拿出一瓶牛奶的江韫,现在正值寒假,也没什么好忙碌的。
江韫在江家的日子并不好过,至少从他看来是这样。
所以纵然性格有点奇怪,也未尝不可,好好养养总归会好的。
“那——我想去——”
门却在此刻打开了,陆询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西装,金丝边的眼镜下是一双审视的眼睛,脸上的疲倦在进门那一刹那显露,却在看到江韫的时候,呆呆地垂下了搭着外套的胳膊。
黑色西装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音。
“父亲。”陆濯之率先打破了僵局,淡淡地瞥了一眼陆询身后的人,点头示意道:
“顾医生。”
“小韫回来了。”陆询这才回过神来,嘴角有些牵强地说道:
“长大了。”
江韫垂眼看着脚尖,随后抬头露出一个略带怯懦和示好的笑来:
“父亲。”
“嗯,你——”陆询迟疑地抬手,轻拍他的肩膀,
“还适应吗?”
“挺好的。”江韫点了点头。
站在陆询身后的人侧了侧脑袋,神色透露着漫不经心的好奇,挥了挥手说道:
“小少爷好,我是顾渊,您的家庭医生。”
“你好。”
二人的目光短暂地碰在一起,江韫看着面前很是年轻的男人,估计也就二十五六岁,陆家的医生?江韫心头有些莫名的不安,但还是按捺了下来,这不是他该关心的事。
短暂的寒暄过后,江韫并不想久待,本想着简单用过餐之后回楼上歇着,却被陆询单独留了下来。
男人的目光除了审视,还带着缅怀一类的东西,江韫一边觉得愤怒,一边又不得不装作乖巧。
活着的时候不珍惜,死了依靠一些相似的事物去缅怀,真恶心。
书房的布景和十几年前没有什么差别,看着书桌上陆询和江慈的合照,二人侧着身子相拥,阳光倾泻,宛如天作之合。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江慈是帝国最优秀的星舰设计师之一,在上大学期间,图纸就能卖出千万高价,他是一个beta,不会受到信息素的捆绑,依然有不少人想要追他。
陆询就是其中之一,彼时陆家只手遮天,掌握着联邦大部分的经济命门,但陆询只是个私生子,自小就被欺辱,但他为人阴狠,很快夺权,而江慈也被卷入那场政治斗争之中。
身份被毁,植入腺体,用退化的器官,孕育了一对双胞胎。
一朝天才,沦为脚下泥,后来江慈郁郁寡欢,再到精神分裂,最后在江韫六岁那年去世。
记忆里江慈是什么样子呢?神色总是淡淡的,时不时发起疯来,面目狰狞,似乎要生生从江韫身上剜下一块肉来,以填补心里的缺。
“阿韫。”陆询打断了他的思绪,栗色的头发中夹杂着几缕白发,十几年的痕迹在脸上清晰可见。
“江宛白的情况我了解过了,这些年你受苦了。”陆询叹了口气,神色哀婉不忍,
“江家我会处理,你安心待着就好,有什么事情你可以随时找濯之。”
“我知道了父亲。”江韫有些拘谨的攥了攥手,试探地开口道:
“我昨天在楼上看到了爸爸的房间,我可以进去吗?”
陆询神色微变,但很快恢复正常,开口道:
“没问题,钥匙我拿给你。”
“那间房子一直都是我来打扫的,自从——”想到了什么往事,陆询低头轻抚照片,
“自从濯之出事之后,我就把那间房子锁上了,医生说不能刺激他,如果遗忘能够保护他的话,我们可以永远瞒着他。”
江韫听明白了,“我们”这个词看似毫无芥蒂,实则是在警告江韫不要自作主张。
“我知道了父亲,我只是有点好奇,并不一定非要进去看看。”
“嗯,我知道。阿韫从小就最乖了,钥匙我给你,我知道你想他。”
掌心银白色的钥匙那么轻,却又那么重。
江慈原来住的房子在顶楼,自从他生病之后,再也不允许任何人进他的房间,后来为了防止他轻生,被陆濯之强行挪到了二楼的最尽头,窗外有一棵银杏树,高大挺拔,秋天总是美得过分。
“爸爸——”四岁的江韫抱着切好的杨桃,怯生生的,甚至双手发着抖,仰着头望着坐在沙发上的江慈。
男人身形瘦弱,皮肤透露着不正常的苍白,但一张脸却明艳的过分,即使形如枯骨,双眼无神,但依旧是美的。
他瞥了一眼粉色瓷盘里的杨桃,又对上江韫圆圆的杏眼,原本黯淡的眸子里顿时滚落出大颗大颗的泪水,明明一个小时前,他歇斯底里地掐着江韫的脖子,还用锋利的指甲抓破了江韫的胳膊。
可现在,江韫依旧在得到水果之后,从一楼磕磕绊绊爬上来,问他要不要吃东西。
没理由,没理由......江慈崩溃地捂着眼睛,跪下身来抱着江韫,泪水从江韫的衣领流进去,
“别哭别哭爸爸......”
小人手忙脚乱,一边要防止杨桃不要掉了,一边又要急着安慰哭到几乎窒息的江慈。
江慈嘴角颤抖着吃了一口杨桃,甘甜的汁水流过咽喉,男人抱着江韫,将他放到一旁的小矮桌上,拉开一旁的抽屉,拿出厚厚的笔记本,二人靠着沙发坐着,笔记本里写着各种各样的记录。
“阿韫,这是SD7001,飞行速度最快的尾舰,为主攻手抵挡最锋利恐怖的袭击。”
“这是C7SD8,耗能最少,爆发力却很强的引擎......”
那些名词陌生而枯燥,但那个下午却是江韫最难得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一个小时后,江慈就被医生带走去接受治疗。
后来再也没有了,即使他拿着最甜的杨桃,在被打的最惨的时候去找江慈,得到的也只有歇斯底里的嘶吼,那时江慈总是被医生拖着扎镇定剂和强效安眠药,活着但更像是死了。
江韫半跪下来,手指拂过那个小小的矮桌,对于四岁的他来说,爬上去好难,现在半蹲下来,都觉得有些窝着难受,他静静地把侧脸贴在桌面上,似乎还能感受到童年时身上的痛苦和内心的怨恨。
抽屉里的笔记本却几乎是九成新,江韫奇怪地打开,原来是被复印过了,一切都一如从前。
属于陆濯之的痕迹还是在的,江慈似乎更喜欢他,总是对陆濯之轻声细语,时不时还抱着他哄,用江韫最羡慕的语气,告诉陆濯之:
“快快长大。”
为什么呢?江韫想不通,陆濯之也挺好笑的,每次在他被江慈打的满屋子乱窜的时候,陆濯之总是会挡在他身前,转移火力。
“你说你干嘛去惹他......”小时候陆濯之总是气愤地鼓着脸,双手叉腰:
“你到底长不长记性,他就是个疯子。”
“我不允许你这么说爸爸!”
“好好好,我不说,那以后你去找他的时候,一定要叫我,我会冲进去保护你的。”
“嗯嗯!”
陆濯之才是江慈房间的常客,他会在下课后来这里写作业,在这里午睡,江韫总是会站在门口偷偷往里看,后来陆濯之长大了些,察觉到江韫的别扭和痛苦,便再也没来过了。
这个矮桌就是陆濯之当时写作业的地方,而那个笔记本里的内容,是陆濯之最好奇也最喜欢的。
江韫蹲在一个红色的城堡积木面前,轻笑一声,随后拿着它离开了房间,然后上了锁。
他知道那间屋子最不缺的就是摄像头,没必要在别人的注视里待很久。
无论世界斗转星移多少年,一年的结束和新一年的开始总是格外特别,S市市中心最高层的大厦此刻灯火通明,最顶层的宴会厅推杯换盏,灯光并不惹眼,带了些缱绻的意味。
江韫对身上的西服有些不太适应,一张脸闷闷的,一旁的陆濯之倒是换上了平日里少见的冷漠,一张脸看不出神色,只有在面对江韫的时候,才有一种冰雪融化的感觉。
“我本来想带你去看烟花的。”陆濯之眉眼间有些不耐烦,谁知道陆询非得让他参加什么蒋家举办的重逢宴。
蒋家将商业重心转移到了国内,此后少不了要打交道。
“没关系,这里不是视野更开阔吗?不耽误。”江韫抿了一口果汁,嘴角湿漉漉的,顺着人群看过去,倒是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嗯。”陆濯之刚准备再叮嘱几句,就被一些注意到他存在的人包围住了,各种各样的寒暄和旁敲侧击的试探,让他有些疲倦,回头一看,不知道江韫跑哪里去了。
江韫其实并没有走,他站在窗边,远远地望着人群中心的陆濯之,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嫉妒,空空的没有情绪。
其实在去年陆濯之的生日宴上,他偷偷买了A市的机票,混在服务生里,当时他也是这样站在角落里,看着舞台中央的陆濯之。
一身黑色高定西服,胸针处的钻石折射着灯光,眉眼深邃,连发丝都透露着矜贵,骨节分明,流畅而细腻的钢琴曲从指尖诞生。
像……像个公主。
江韫想,心底的坏心思怎么都压不住,他想看陆濯之从高台摔下来,落在泥土里,然后他要把所有曾经发生的一切掰碎了告诉他,告诉陆濯之他的恨和爱,然后再把他从泥里拉出来,告诉他:
哥哥要做弟弟的狗。
江韫觉得自己和陆询太像了。
怪不得所有人都不喜欢他。
可自从回到了陆家,一切过于平静了,从江宛白口中听到陆濯之性格傲慢冷漠,矜贵自负,似乎一点都没有被窥探到。
他觉得陆濯之实在是奇怪的过分,仿佛被程序设定了一样,只要他是陆濯之的弟弟,就必须接受他的嘘寒问暖,还有宛如春风和煦一般的态度,太诡异了。
这种强烈的模仿感令人不适。
简单来说,有点像人机。
陆濯之,你究竟是因为我是你弟弟才对我好,还是因为我是江韫,才对我好。
江韫其实知道答案,两年前陆濯之出事昏迷失忆,二人的关系就彻底石沉大海,不再有时不时的关心和问候,何况如今?
“江韫......?”熟悉的男声。
“真的是你!”蒋朔一头嚣张的红发此刻也变成了黑色,耳钉被摘了下来,一向乖戾叛逆的他此刻被塑造成了一个乖的不行的继承人。
“你怎么.....”江韫此刻有些不认识人了,他实在是很难将眼前的人和那个一点就炸的蒋朔联系起来。
“别提了,蒋老爷子就差没让我去脱毛了,真的是看我哪哪都不顺眼。”蒋朔一倒苦水就没完没了,当初因为蒋家出事,他被迫待在S市读书,蒋家则专心处理国外的烂摊子,直到不久前才将重心转移到国内。
蒋朔原本就是蒋家独子,如今时隔两年,自然是又回到了众星捧月的时候。
“只能染回来了,等他身体好点了,我非得染个粉的。”蒋朔捋了捋头发,一把揽过江韫的肩膀,压低声音道:
“走,多没意思,哥带你玩点别的。”
江韫推了蒋朔一把,拧眉道:
“松手。”
“得得得,知道到你小子有洁癖。”
蒋朔悻悻地收回了手,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宴会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