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绿边的六角形顶灯,苏禾今天讲的故事,在她脑海里走马灯式地转,迟迟没有睡意。
她拿起手机胡乱地翻了翻,依旧没有陆青的消息。想给他打电话,又觉得一些事情当面说清楚会比较好。今天她去飓风视觉办公室门口溜达了几趟,也没有看到他的影子,甚至连齐铭峦都没有看到。
他们已经三天没有联系了,以往,陆青出差再忙,都会抽时间跟她视频,可现在连一条微信都没有。
已经很明显了,不是吗?钟离把手机扔到一旁,小臂搭在眼睛上,默默发呆。
过了一会儿,她又捞起手机,点开微信,鼓足勇气编辑了一条消息:“在忙吗?”
犹豫再三,一一删除,改成“有空聊聊吗?”点击发送。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次,她决定勇敢一点。
……
临海与凤城距离1900公里,陆青一路自驾回去,用了三天。这次陆紫出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比想象中更在乎家人。公司处于创业期事情多,他已经多年没有休过年假,甚至一连三年没有回家过年,蔡宁卿和陆案虽然心中不满,但看儿子那么辛苦,所有的不满也都在叹息中化作了心疼。
从南向北,车窗中的景色从一望无际的疏朗平原到烟雨朦胧的小镇,再到郁郁葱葱的群山,最后停在广师大一栋七层的家属院楼前。
陆青打开车窗,手随意搭在方向盘上,凝望着左前方二楼的一个朝南的窗户,好久没回家,竟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哎呦!是小青啊!从临海回来了?”住在一楼的王姨出来倒垃圾,隔老远看见一个侧脸特别熟悉,再看了几眼后,凑过来打招呼。
陆青下车,微笑寒暄:“王姨。”王姨今年已经七十多,头发染棕,烫了时髦的小卷,身子骨依然健朗,因为当了多年的幼儿园院长,广师大家属院的孩子大多是她看着长大,因此陆青也对她亲切了几分。
王姨上下打量着眼前一米八高的健壮男人,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你都长这么大了。”想到什么,她一拍手说:“还是这么俊!有对象没?我外孙女今年大学刚毕业,也在临海……”
陆青婉拒道:“多谢王姨费心,已经有了。”
这么好的青年,果然已经早被别人下手了。王姨砸吧砸吧嘴,脸上的皱纹堆出可惜的弧度:“那改天带回来,也给你爸妈看看。你爸妈啊,为你找对象的事可操碎了心。”
说着说着,王姨一拍脑壳:“哎呦,你看我这记性,你是不是得赶着去医院呢,我还在这耽误你时间。哎,你爷爷也是,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这么看不开。”
“我爷爷怎么了?”陆青一颗心慢慢下坠,恐慌一点点蔓延,预感到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王姨疑惑地看他一眼:“你不是为你爷爷的事儿回来的吗?他昨晚被拉去人民医院了,现在不知道什么情况。”
“要说到我们现在这个年纪,多活一天赚一天,你爷爷也真是……”
陆青现在脑子里全是爷爷住院的事,已经听不进王姨的话,浑浑噩噩地告辞后,就快步往人民医院的方向走,走到最后像是跑了起来。边走边懊恼,这些年,他对家人关心真的太少了,万一爷爷真出什么事……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起了一身冷汗。
人民医院与广师大家属院只隔了一条街,作为凤城最好的医院,门口的路常年拥堵,后来医院不得不安排专人专岗,负责指挥医院大门的进出□□通,头尾相连的私家车像是沙丁鱼罐头进一辆,出一辆,路边整齐排列着等待接客的蓝白色出租车。
刚穿越车海,走到医院门口,陆青就看见了像只威武的公鸡一样,雄赳赳往前走的陆世期,只有苍白的脸色暴露了他的虚弱,身后两三步远的位置,跟着一脸焦急的蔡宁卿和陆案,一向注意形象的人,今天身上的衣服有些皱皱巴巴的,看起来像是在医院过了夜。
陆世期在孙子、孙女面前慈祥的像是书里的人物,对儿媳妇也能勉强笑脸相应,但对自己儿子却是一向没什么好脸色。陆案深谙此道,给蔡宁卿使了个眼色,蔡宁卿赶紧小跑着追上去,挽住陆世期的胳膊:“哎,爸,您慢点,路上这么多车呢。”
陆世期吹胡子瞪眼道:“被车撞死才好呢,我这么大年纪了,还做不了自己的主。”
蔡宁卿侧头,看着他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白色纱布的左手腕,说:“话不能这么说啊,爸,别的事我们可以不管您,但您不能轻生啊。您说您这样,小青和小紫知道了,该多难过。”蔡宁卿在广师大教文学,多年教课生涯,练就了一双利索的嘴皮子。
陆世期也知道自己是辩不过这个儿媳妇的,他哼了一声,甩开她的手,也不看来往的车辆,只一个劲儿的闷头往前冲,入口处排队进场的司机,本就等得暴躁,又冒出个横冲直撞的老头,一气之下摁起了喇叭。
在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中,陆世期撞上了一个热热的胸膛:“怎么走路的!……”他骂骂咧咧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幽深的漆黑瞳眸,马上心虚的低下了头。
陆案和蔡宁卿只顾着操心老爹,着急忙慌地赶上来,在看到眼前的人时,也吓了一跳:“你怎么回来了?”
陆青没有回答,而是抓着陆世期的左手腕,看着瘦骨嶙峋的枯腕上缠绕的白纱布,语气似要凝成冰:“谁给我解释一下?”
从小就被爷爷奶奶宠着长大,陆青在家里一向霸道惯了,此时他的话像是一支冰箭,嗖地射到面前的三人身上,三人心底发寒,一时没人敢接话,连一向嘴硬的陆世期也难得憋红了脸。
一向冷清的陆家客厅,今天热闹了起来。陆世期倚着两米长真皮沙发靠背,左手边依次坐了蔡宁卿和陆案,对面的懒人沙发上坐着板着脸的陆青,他双臂搭在叉开的腿上,双手在眼前搭成座小山,一双漆黑的眼,没有丝毫温度地来回审视对面的缩成鹌鹑的三人,三人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战战兢兢。
窗外晚霞像是怒放的花,染红了半边天,客厅内的家具也染上了浅浅淡淡的橙红。陆青的视线最后停留在靠着沙发靠背,佯装镇定的陆世期身上,淡淡开口:“说说吧,为什么要割腕。”
陆世期盯着空气中在橙红夕光中跳跃的细小浮尘,沉默许久,慢慢开口:“我最近老梦见你奶奶。”
陆青心头泛起一阵细密的疼,但依旧注视着他,没有说话。
“她说她现在住的地方天气很好,四季如春,早晨推开窗,就可以开到漫山遍野怒放的野百合,阳光总是那么柔和,云格外大朵,天也格外蓝,再也没有恼人的漫长夏季,再也不用和无孔不入的湿气作斗争。”
“她还说这里的食物很好吃,每天都可以去摘新鲜水果,很多水果,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家后面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溪里的鱼怎么抓都抓不完,烤鱼只需要撒点盐就很鲜美。”
“那里的人也很好,大家都对她很友善,她交了新朋友,每周都跟他们出去聚餐,有时候还会去海边、去爬山。她说,她最近还学会了跳伞,从三千米的高空一跃而下,像只自在飞翔的鸟,只是落地时,怎么都站不稳,腿肚子都在打颤。她让我放心,她现在过得很充实,生活得很幸福。”
陆案脸上浮现出向往的神色:“妈过的这么好,那您为什么还要……”
陆世期摸了把鼻子,说:“我知道她这是想我了。”
顿了顿,他继续说:“我每次去外地出差,你妈跟我通电话,都会和我分享每天发生的事,说起下班路上遇到的美丽晚霞,说起天上一朵鲸鱼形状的云,说起春天开放的第一朵花,说起中午吃到好吃的鸡腿……她总是不停地说、不停地说,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一切分享给我。”
说到这里,陆世期吸吸鼻子,仰头看着客厅的水晶灯,声音哽咽:“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只是话比较多,后来我知道她说这么多,只为表达一个意思,就是:她想我了。”
我看到美丽的风景,吃到惊艳的食物,遇见有趣的人,只想第一时间分享给你。
不为其他,只是因为我想你了。
陆世期浑浊的目光望向窗外,声音轻飘飘的:“其实,我也很想她,她不仅是和我相濡以沫的伴侣,还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在的时候,我总觉得日子过的很快,一眨眼几十年过去了。她走之后,我每天数着时钟过日子,看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觉得每一天都像是几十年。”
“你说同样是一天的时间,现在怎么会变得那么漫长呢。”
他老了,头发已经全白了,因为不爱吃饭,一向壮硕的身体,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一副伶仃的骨头架子,瘦骨嶙峋的手腕,像是一用力就能捏碎。身上穿的衣服还是奶奶在世时买的,现在已经太过宽大,白色T恤套在身上,被风吹起,鼓胀起来,像是藏了一只鸟。
陆青原本有满心的怒气,但此时,看着眼前的老头,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旁的蔡宁卿和陆案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泪流满面。
最后,他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那也不能想不开,你忘了奶奶临终前怎么说的。”
“记得,怎么不记得呢。”
“她说,她要我快快乐乐、好好的过,她不想看我孤单一人,如果可以,就再找个老伴儿陪着我。”
陆世期眼中浮现出追忆的神色,随后又苦笑一声:“她那么小心眼,那么爱吃醋的一个人,竟然还劝我再找个老伴。”
“可是,她不知道啊。我也想好好过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离开后的每一天,我都觉得过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