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爱 第2章 第 2 章

这段旅程从一开始就算不上顺遂。

在苏眠的想象里，一旦下机，她就应该像风一样，在这片广袤无垠的草原上自由呼吸与奔跑，做一个潇洒不羁的旅者。

但如今，她却在行李托运处为常乐的四个大箱子犯了愁。

虽说也不是什么多了不得的事，但原本两手空空一身轻的人，突然被强加一堆包袱，总觉得有些累赘。

她不自觉叹了口气，这辈子似乎总是这样，明明很怕麻烦的，却总会有各种大大小小的麻烦，永远都不尽人意。

常乐不好意思的看着她，挠了挠后脑勺，声音压得极低：“emmm，那个，一会儿我们坐上车就好了……”

说到这里，她还是没有底气的。

她并非全然不懂人情世故，在看见苏眠微蹙的眉头时就知道，她这堆行李给人添了麻烦，不光如此，换个角度想，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突然接近你，嘴上说想和你做朋友，实际第一件事就是麻烦你，很难不让人阴谋论。

“不如晚上我们去吃当地有名的烤羊肉吧？再配上两杯马奶酒，我请客！”常乐心里惴惴不安的征询意见。

说实话，她挺喜欢苏眠这个人。

喜欢她脸上一直带着的友善笑意，喜欢她说话时温言软语的声音，喜欢她刻在骨子里的温柔，第一印象，便令人十分舒心。

她想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并没有非要有多好的联系不可，她能接受别人不愿意和她深交，却不能接受两人以一种误会的方式散场。

“好。”

从小的生活环境造成了苏眠的极度敏感，这种敏感或好或坏，好的是她能随时感受到身边人的心情，比如现在常乐对她的紧张，坏的是，但凡别人在背后提及她，她都总觉得，是不是她哪里又做的不够好……

她没有骨子里的温柔，只有骨子里的自卑，而那天真的小女生，误把自卑当作了温柔。

苏眠两手各提起一个行李箱，示意常乐带路：“走吧！”

她最终没去戳破女生心里美好的幻象，某种意义上，其实她真的想成为常乐心里所认为的那种人。

可是啊……

她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跟着常乐走出机场，在抬头望向那片蔚蓝澄澈的天际时，她知道，一切都是可望不可及罢了！

她永远洗不掉她身体里肮脏的血液与阴暗的心思，她是个罪人，她恨透了她自己，同样，她也深信，如果真有人和她一样了解她自己，一定不会愿意再和她成为朋友。

西孜的冷风吹在她脸上，这会儿已经降温了，躯壳与心灵一样冷。

常乐狠狠吸了口气，满脸欣喜地对苏眠说：“眠眠，你闻到了吗？是青草特有的芬芳，这里刚刚应该下过一场雨。”

“嗯。”苏眠没闻到，她连快乐都感受不到，更没法去感受万物生命，但她不愿意扫了别人的兴致。

常乐露出一口大白牙，乐滋滋地又开始在接机的人群中探望，最后视线锁定在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身上，那人肤色蜡黄，头发编成辫，穿着当地极具代表性的鲜艳服饰。

她看了眼手机，确认过是她要找的人，便又拍了拍苏眠肩膀：“眠眠，走了，就是那位阿姐，听到过这里的同事说，她性格特别好，我们晚上会住在她家的帐篷里。”

“我这还是第一次住帐篷呢，眠眠你以前住过吗？”

“没有。”苏眠答着话，帮忙将东西放进车子后备箱，随后和常乐一起上车。

她本想送到这里就辞行的，但因为接连答应过她两件事，不想让小姑娘失望，便只能先陪她一天，明日再走。

接车的大姐是位健谈的人，和常乐一见面就聊的火热，从风土人情聊到哪些著名景点名不副实，并顺带推荐了几个旅游攻略上没有，但她们本地人都觉得十分不错的好地方，直接避免了她们走弯路。

会社交的好处，便在于此了，永远都能少吃些亏，这是苏眠学不会的技能。

她安静听着两人的对话，不自觉又想起母亲当初对她说的话，脸上的笑意逐渐逝去。

也许不是学不会，只是在最初萌芽的时候就被抹杀，现在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母亲所谓的活泼又嘴甜的她，曾经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呢？

小车晃晃悠悠在常乐和大姐的欢声笑语中到达目的地，放置好行李后，常乐问了路，特意带苏眠去购买加冷的衣服。

苏眠把自己的行头都换了一身，她的小西装，在这样的旅游景点有些扎眼。

灰色内搭衬衣，牛仔裤，运动鞋，这一身是她平日一贯的装扮，按照这个风格，她只要再挑一件浅色长款风衣就好。

但最后，她却一反往常，选了件深红色风衣，没什么特殊理由，只是她觉得，鲜艳的颜色较为明媚，她想尝试着去做一个有光的人，她想找回她曾经逝去的天真。

可她不知道要怎么找回，于是她想当然的认为，只要和现在的自己截然不同就可以了。

阴暗的对立面，不就是光么？

她，也可以成为一次明媚的人吗？

苏眠手足无措的站在试衣镜前，她看不出这件衣服她穿着到底合不合适，只能问常乐：“你觉得怎么样？”

“好看！”常乐夸张地拍了拍掌。

苏眠心里的石头瞬间落了下去。

看！她离那样的人，已经走近了一小步不是么？最起码，也不是完全违和……

“岂止是好看，简直是为姑娘量身定做的。”服装店老板有一张抹了蜜的嘴，这也是苏眠为什么放着“专业人士”的意见不问，而去问常乐的原因。

她根本不信她们的话，但现在常乐给了她回答，她乐意为这件衣服买单。

一件大衣正好舒适的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寒冷，将她包裹在一个温暖的环境之内，苏眠仿佛拉开了一个通往新世界的闸门。

她开始努力没话找话，努力让自己脸上的笑意看起来热情洋溢。

“乐乐你还有要买的东西吗？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逛逛？”

常乐兴高采烈的挽着她，因这声称呼而心花怒放，昵称的改变，往往也证明了一段关系的拉近。

“我没有要买的，要是你也买完了，我们就去吃饭吧。”说完，她的肚子十分合时宜的叫了一声。

晚餐是在一间较为偏僻但生意却十分火爆的小餐馆里享用，来这里的大多是本地人，只有当地人才知道什么地方的食物好吃。

两个小姑娘在这群说方言的人中间十分显眼，不止语言问题，长相上也稍有不同，当地人五官立体而硬朗，而她们则是如水的温柔模样。

苏眠尝试着主动和他们交流：“你们好。”

小小的餐厅内弥漫着食物的香味，想了想，她觉得刚刚的话就和她以前礼貌性与别人打招呼一样，说完上文基本就没了下文，于是又补了一句，“这里看上去味道很不错的样子。”

一句再平常不过的沟通，但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苏眠说的却足够艰难。

以往的她，对于交朋友这件事是带有恐惧情绪的，她害怕被了解透彻之后遭受到别人的厌恶，也不擅长去维系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因此，除了一个陈思言，她身边再没有第二个交好的朋友。

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带有善意，并能感知善意。

她话音一落，餐厅里的男男女女便开始与她闲聊。

问她从哪里来，夸她会找地方吃饭，刚开始话题还是有序进行，到后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苏眠竟有些答不住了。

好在她身边有自来熟的常乐，一屋子人就这么天南地北的聊了起来，气氛融洽，竟一点都不像是刚认识的人。

餐厅老板上了菜，油滋滋的烤羊肉冒着热气儿，肥瘦相间，外层撒上辣椒面，一口咬下去，外酥里嫩，羊肉味足而不腥。

她们是少有能找到这里的外地人，因此老板特意等着两人都尝过以后才问：“味道怎么样？”

“嗯！”常乐不住点头，嘴里的动作没停着，手上也比起大拇指，“好香啊，头一回吃到这么好吃的羊肉串，感觉以前的羊肉都白吃了。”

餐厅里的客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老板的儿子给她们端来了马奶酒，七八岁的小孩，头顶无发，但后面却梳了个长辫子，他和苏眠弟弟差不多的年纪，因此苏眠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您儿子真懂事儿。”苏眠对老板笑道。

她弟弟原本也是这么懂事儿，只是……

她眼里的光瞬间黯了下去，刚才那短短十几分钟，她经历了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最后发自内心的高兴，仿佛这里就是个世外桃源，外界的一切烦恼都被抛在了九霄云外。

她都差点以为，她本就该属于这里。

直到看见那与她弟弟年纪相符的孩子，她短暂的美好梦境顷刻消散了。

面对她人的赞赏，老板满脸骄傲，嘴上却谦虚：“小娃子皮的很，你只是没看到而已。”

小孩子把酒放在桌上，对老板吐了吐舌头，然后靠近苏眠：“姐姐你身上好香啊。”

她身上有一种好闻又熟悉的气息，小孩子十分喜欢，于是他皱着眉头，开始认真思索起这味道到底来源于哪里。

苏眠和常乐静等着小孩子接下来的话。

想了许久，就在老板呵斥他不要打扰姐姐们吃晚饭时，小男孩终于豁然开朗：“我知道了，是深秋盛开的雏菊，姐姐你身上有雏菊的味道，阿爸每年带我去给祖母上坟的时候，都会送上这么一束花。”

中年老板连忙上前去捂住小孩的嘴，然后对苏眠道歉道：“不好意思啊，孩子不懂事，童言无忌，今天的酒水，就不收你们钱了。”

孩子扑腾着双手，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中年男人压着声音警告道：“雏菊是送给死者的花，怎么能说别人身上有这种香味呢？”

小孩子不服气：“可是她身上就是有啊。”

“就你能闻到！”父亲将孩子抱远了。

没有人把这个插曲放在心上，常乐继续低头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苏眠看上去也是浑不在意的模样，学起她的豪爽动作。

只是当端起酒杯的时候，眼泪滴进了酒水里。

因为这短暂的轻松，她都差点忘了她此行的目的，真是个矛盾的人呢，怎么能一边奔向地狱，一边又渴望救赎呢。

羊肉搭配着马奶酒似乎有些犯苦，她摇头失笑，心里如明镜一般明亮。

没有人会愿意成为她的那束光，所以，义无反顾的朝前走吧，别指望着回头，也别去奢求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好好享受生命的倒计时，努力再成为一次，母亲希望她成为的人。

虽然她看不到。

苏眠打定主意后，突然表现出了一种异常的活跃，她想用尽这辈子的热情，与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两人都吃了个六分饱，目的就是为了餐后的消遣，到了酒吧不喝两杯，都不配说自己来了这个地方。

苏眠点了杯白兰地，开始和常乐碰杯。

“你这不会是喝酒壮胆吧？”常乐取笑她，她可没忘记两人在飞机上的对话。

“算是吧，不然万一一会儿我看上了谁，人家拒绝我，我不就没胆子再继续搭讪了吗？”她一口气又把剩下的半杯喝完，然后起身，在常乐不放心的眼神下走了两步，确认自己神智清醒，走路也没问题后，对常乐笑起来，“我喝多了，就有胆子把她绑走了。”

常乐开始后悔起带她过来了，前辈说，越是安静的人，挣脱了束缚就越是疯狂，这一点，她算是在苏眠这儿得到了验证。

她忙不迭上手去扶苏眠：“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不！”苏眠拒绝她，视线落在吧台处。

那里坐着个很吸人眼球的女人，最起码，她从进酒吧的那一瞬就注意到了她，穿着棕色的风衣，金色大波浪造型，酒吧灯光昏暗，她不清她的长相，但从她坐到这里五分钟内，就有三个男人上去搭讪，足以证明这女人长得有多好看。

女人拒绝了所有人，接下来，她也会成为那所有人中的一员。

苏眠挣脱开常乐，步伐轻快地走到女人跟前，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又点了杯酒，然后朝她举杯：“碰个杯？”

这一刻，她看清了她的长相。

柳眉下是一双勾人的桃花眼，鼻梁高挺，唇色媚而不艳，她生来就是带着风情的，明眸如秋水一般，眼波稍一流转，就能漾进人心坎儿里，将人的魂儿勾走一半。

短暂的愣神后，女人看着她，也朝她举起酒杯。

苏眠呆呆回过神，脸上笑容倏然比花儿还明艳：“你长得这么好看，和我处对象吧？”

这是她最后一次的疯狂，而人生该走的过场，也在这一刻彻底走完了。

顾知意注视着她，可能当事人自以为表现良好，但在她眼里，却能清晰的看见那人身体里的青翠枝桠被抽走，只剩下一具生于悬崖，看似美观实际枯朽，风一吹，就能随时消散的绝壁之花。

“好。”沉默半晌后，她开口，给了苏眠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