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就在厨房的后面,可以说是青禾在整个阮府最为熟悉的地方,她曾在那里度过了许多阴冷的日子,直到杨嬷嬷发现她将她带了出来。她虽然将柴房称之为“家”,却是她此生再不愿踏足之地,是桃桃将它作为独属于她们的隐秘之所,欢快的记忆渐渐压过那些悲苦的回忆,她才没有那么抗拒。
她并没有那么善于遗忘。
穿过熟悉青石小径,青禾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阳光斜斜地照进昏暗的柴房,灰尘在光束中浮动。角落里,一个清瘦的身影正背对着她,麻利地捆着柴火,口中还喋喋不休地念着:“没有人帮忙这活要做到猴年马月去了!好想小禾苗啊……”
“桃桃!”青禾唤道,声音里掩不住的欢喜,“我回来了!”
那身影猛地一僵,手中的柴火啪嗒掉在地上。桃夭缓缓转过身,眼睛瞪得溜圆,她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见面前身影没有消失才欣喜若狂地叫了一声:“小禾苗!”而后如饿虎扑食般冲了过来,紧紧抱住青禾,汹涌的泪水润湿了青禾的脖颈。
青禾心也翻起酸意,她拍了拍桃夭因哭泣而抽搐的背,轻声安抚:“好了,桃桃,再哭的话你的眼睛可真的要变成桃子了。”
桃夭猛地吸了下鼻子,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姐妹重逢的激动雀跃过后,余下的只有担忧。
“你怎么回来了?”她拉过青禾的手,才止住的泪想着她在安远侯府可能受的苦又翻滚起来,“是不是在安远侯府被欺……”但仔细一看,除了额头上有一处紫红,她这神清气爽的模样完全不像是受了欺负的样子。
“小禾苗,你长胖了!”桃夭破滴为笑,凑近青禾,轻拽了拽她的脸颊,“看来这安远侯府确实没有亏待你!”她围着青禾转圈,笑容越发明媚灿烂,“看看你这模样,肯定能把林意远那小子迷得神魂颠倒!说不定他又会偷偷塞给你一包………不、不、不,应该是五包果脯!”
“五包!真的吗?”青禾的眼眸睁大了些,脸上的笑还没绽开,额头突然被桃夭狠狠弹了一下。
“你打我做什么?”青禾不明所以捂住额头,委屈且奇怪地看向桃夭,明明刚刚这人还抱着她痛哭流涕,怎么这会儿又抱胸对她唉声叹气,难道她不知不觉又闯祸了?但她什么也没做啊!
桃夭从鼻间叹出无奈,连连摇头,恨铁不成钢,“我说你这脑子除了吃的就不能想点其他的么?这句话的关键是几包果脯么?”
“那不然是什么?”青禾撇嘴嘀咕。
“你……”桃夭扶额,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只挥手叹息,又拉过青禾的手走到柴房外的台阶上蹲了下来,像是曾经讲悄悄话一般,贴近青禾的耳畔,笑言:“我仔细想了想,你是替大小姐嫁到安远侯府的,阮卿荷是世子夫人,可阮青禾不是,所以等这病秧子世子死了,林意远肯定还会要你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这是在念绕口令吗?
青禾困惑蹙眉,余光瞥见一旁的干草垛,却没有看见本应该躺在上面的断尾狸花猫。虽然下过雨,草垛湿漉漉的,但这只狸花猫不是一般的懒,便是下冰雹都没见它挪一下屁股,还得让她冒着再被冰雹砸傻的风险把它抱到屋里。除非饿得要死,否则它绝不会离开干草垛。
不安在心里蔓延,连带话语都有些惶急:“那只狸花猫呢?”
“不知道。”桃夭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好像从你出嫁之后我就没再见到它了。”
“没有……找过吗?”
“拜托小禾苗,阮府这么大,而且我很忙的,哪有功夫去找啊?”桃夭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而且,它就是一只猫而已,还是只残疾的猫……”
桃夭没说出口,但青禾已然知道她心中所想——谁在乎呢?就像没人在乎她的死活,又有谁会在乎一只猫的死活?
她是知道的,并没有觉得失望,只是风有些凉,所以她才抱住胳膊,把头埋在了双膝之中。
知道自己又口无遮拦失了言,桃夭猛地拍了自己的嘴巴一下,眼中满是自责与内疚。在阮府之中,那只断尾狸花猫是陪伴青禾最久的,对于她的意义想来不一般。
她咬唇重新蹲了下来,一手轻柔抚摸青禾低垂的脑袋,一手无措地捏着衣角,扬起的笑容很是牵强,“别这样小禾苗,我会去找的,它那么聪明肯定不会有事的!说不定……它跟着你到安远侯府了也很有可能……”她的声音越来越细小,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寂静之中,忽传来簇簇的轻响,很像那只狸花猫的脚步声,青禾欣喜抬眸,所见的却是一双黑色的皂靴,眼中的亮光瞬间湮灭。
晏净安许久前便来了,见两人相谈甚欢,他怕打扰没有走近,在看见青禾垂下脑袋,情绪似乎变得低落时,他才提步走了过来。
他佯装不知也蹲下身,浅笑盈盈地望着青禾,“夫人和桃桃聊得可开心?”
青禾的神色仍旧低迷,但还是点头,“很开心。”语调平平。
“那我们回家吧。”
看着面前那只素白的手,青禾蓦地有些想哭,不知道是因为他脱口而出的那句“回家”,还是因为他此刻的笑容,或许只是因为眼睛进了沙子。
没等晏净安询问,她已经揉着眼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我没哭,只是沙子迷了眼。”
晏净安充斥着疼惜的眼睛漫出一丝笑。他拿过青禾不把眼睛揉破誓不罢休的手,俯身凑近了些,轻柔撑开她通红的眼睛,轻缓地吹了口气,而后拉开距离,指腹拭去她的泪,“好一些了吗?”
她这次肯定被施了定身术,不然怎么只是愣愣地盯着他,而说不出一句话,甚至连眼睛都眨不了一下?
“夫人?”晏净安唇角微扬,溢出一声低低的轻笑。
青禾这才好似被解开咒,猛地站起身,连连眨了十几下眼睛,十分慌张的模样,“走、走吧,我们回家!”
话落地许久,晏净安还是一动不动,青禾疑惑垂眼,“你也被施了定身术了吗?”
晏净安不知青禾口中的“定身术”是什么东西,只是他不好说他不站起来是因为腿抽筋了,于是点头。
“啊!”青禾突然欢声叫了一声,“我知道怎么解这个!”说着,她俯身,对晏净安歪头绽开一个微笑。
这下,他确实被施了定身术,心跳、呼吸都在瞬间暂停。
“怎么样?有没有解除?”
她水灵灵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晏净安突觉脸上似乎生了火,本能地垂下眼帘,“解、解除了。”
一旁的桃夭看得是瞠目结舌,她唯实没想到这大名鼎鼎的安远侯世子,竟然会配合青禾玩这么幼稚的把戏,且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与嫌弃厌恶。若说之前她只是推测,可如今一见,她彻底相信了,青禾在安远侯府确实过得很好。
这也算是上苍仅剩的一点慈悲吧。
“桃桃,”青禾转身握住桃夭的手,眼中闪烁着不舍的微光,“我走了,你和杨嬷嬷千万要好好的,我还会来看你们的。”
桃夭本想给青禾一个拥抱,但碍于晏净安的存在只能作罢,转而拍了拍青禾的手,“小……姐,慢走。”
晏净安对桃夭轻微颔首,与青禾转身走出几步便听见身后的呐喊:“我会找的!”
他注意到青禾的脚步顿了一下,故作无谓地问道:“夫人要找什么?”
“没什么,只是一只猫而已。”
她眉眼低垂,声音低沉,这绝不像她口中所说的只是一只猫这么简单。
“是夫人养的猫?不见了吗?”
青禾摇头,“不是,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只断尾狸花猫,我喂了它一块松子糖,它就傻乎乎地以为跟着我能填饱肚子,就一直待在我身边了。可能,它终于知道跟着我过不上好日子,所以走了吧。”
“我倒觉得还有另一种可能。”晏净安卖起了关子,青禾果然被吸引,抬眸朝他看来,“什么可能?”
“夫人离开阮府,它或许是去找夫人了。”
“它才不会呢。”青禾说得斩钉截铁,但心却还有一丝期盼,就像她对于阮府。
她恋恋不舍地朝佛堂的方向望了一眼,飞速掩下眼中的万千思绪,却又想起一事,“素槿呢?她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晏净安未应答,一旁的广白拱手,“回夫人,素槿与杨嬷嬷母女情深,不忍分别,世子念其一片孝心,便让其留于阮府了。”
青禾了然点头,除了松心的愉悦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敛眸掩下,对晏净安绽开笑容,“走吧,我们回去吧。”
幽静佛堂,一缕青烟飘然而上,佛陀颔首低眉,一片翠绿柳叶从窗飘来,遮住其慈悲泪眼,唯一声长叹融入风中无声无息。
阮夫人端坐于蒲团之上轻敲木鱼,听素槿的话缓睁双眸,“你是说,她并未哑,且晏世子不许你回侯府?”
素槿一惊,慌忙跪地,“是婢子无能!辜负了夫人与小姐的信任,自请责罚!”
前额碰地的冰冷触感让她猝不及防又想起那病秧子世子的眼神来。坊间都道这宴世子虽体弱多病却温润尔雅,待人也是温柔至极,可他看她的眼神却如那冬日冰锥,似能看破她一切伪装。
“夫人手腕上的红痕是你的手笔,今日归宁也是受了你的胁迫,你既这么舍不得阮家,便留在此处不必走了。”他说出的话没有任何起伏,低沉得略微有些沙哑。每一个字落在她身上都重如千山,生生压弯了她的脊梁。等他走后,她才发觉冷汗已润湿了后背。
“阿娘,他定然是发觉了!怎么办?”阮卿荷扑倒在阮夫人腿上,娇弱的身躯如那湖中枯荷微颤,“爹爹与安远侯本就不和,退婚一事又让晏家失了颜面,使晏净安成了整个皇都的笑柄,若是替嫁之事……阿娘,这可是欺君之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