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翠枝护着怀里的大食盒,一路走得很急,她还怕正房落了钥,那这一切就白搭了。
七姑娘说得对,许香婆的花木差事她该争一争,不说其他,这几年帮着许香婆做事,花下去的力气都快堆满几大缸了。
可别等花木差事落到张金氏手上,说不好,以后夏府就没她的立足之地了。
一排排的琉璃灯挂在廊下、檐下,把个正房照得明辉灿烂。
角落笼着好几个炭盆,上好的银丝炭没有一丝烟火气,整个堂屋里暖意如春,弥漫着沉静的上好檀香。
暖榻上夏夫人张氏半倚着福禄如意枕,一身樱草宝相花缎袄翠纹裙,脑门上只带了个狐狸毛卧兔儿,正有些疲累地揉着太阳穴。
“母亲,我也想要孔雀毛的氅衣!”
一个着鹅黄缎袄橘红裙,梳着双丫髻的圆脸姑娘正坐在张氏身边,不依地摇着她胳膊撒娇。
“孔雀毛的氅衣有多难得,你数数这盛京里头,几家姑娘能有。”
“母亲,你把舅母给姐姐的那件赏我吧。”
夏夫人都气笑了,一指头戳到她脑门上,“那是你舅母给你姐姐的及笄之礼,你才十三,还压不住。”
一个二十出头,穿着青衣袄外罩藕荷色比甲的大丫环捧着小茶盘走到夏夫人跟前,把一盏刚冲好的茶汤放到了小几上,笑着说道:“我的好姑娘,那件孔雀毛大氅太长,你穿上怕不是要绊个跟头。”
“唉,好你个其羽,也来笑话我矮,母亲,罚她。”
夏洛珠睇了个白眼珠儿过去,气鼓鼓的,倒显得脸儿更圆了。
夏夫人看着她娇憨样子,不忍责备,只轻轻拍一记,“你呀,什么好东西都要抢过来,这件孔雀氅可不行,接下来佛节、年节出门,你姐姐穿这件正相配。”
“哼,母亲,你是要给姐姐相人家吗,让姐姐嫁表哥不就好了。”
夏洛珠很天真地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道。
张氏猛得坐了起来,一把揪住她耳朵,“你从哪听来的混账话?是谁在你耳朵边乱嚼舌根,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母亲,你难道不想将姐姐嫁给表哥,表哥一表人才,品性又好,我都想嫁给他,还有二姐姐,三姐姐她们,我看个个都很想嫁给表哥呢。”
“你一个金贵贵的姑娘家,嫁字怎可摆在嘴边。哪些该言哪些不该言,我教你还少吗!竟然如此胡言乱语……明儿跟你姐姐一起去上花嬷嬷的女戒课。”
“啊啊,我不要上,不上不上。”
夏洛珠急急甩动脑袋,把张氏并不真用劲的手掌甩下来,一边急切寻求帮助,“其羽你说,我难道说错了吗。表哥一来,二姐姐和三姐姐她们就找着借口来上房,对了,还有那几个小的,哪一个不跑得飞快,就象狗见到了肉骨头!”
张氏见她如此口不择言,真板脸扬起手来,却被其羽扑哧一笑打断,“太太别生气,咱们姑娘也只在您面前这般撒娇,到了外头,嫡姑娘的姿仪好着呢。再说了,我觉得姑娘说得还挺象,真象那什么……”
她边说边笑起来,倒把张氏的怒容给散了大半,落下来的手再次揪到夏洛珠耳朵上,“就算在这屋里头也不敢乱说,被有心人听去坏了你的名节,到时哭都没地儿哭去。还有其羽你,宠得她都要上房揭瓦了,哪还有个姑娘家的样子。”
“太太,洒扫上的张妈妈来了,她听着夫人晚上没用多少晚食,做了道小食要进上来,叫小吊梨汤。”
小丫头星儿的声音在帘子边清脆响起,引得夏洛珠一下来了兴头。
“小吊梨汤,这名还是头一回听到,什么稀奇玩意儿,快拿上来让我母亲尝尝。”
“你这丫头,自己想吃还用母亲的名义。这天天学也不上,只知道吃,吃成个胖姑娘,以后可怎么好哦,真真愁死我了。”
“母亲,我是看你晚食没吃两口,还有这茶汤,甜不甜咸不咸,连我都不想喝,等下梨汤来了,母亲喝,我不喝。”
夏洛珠把小几上的茶汤推到一边,挪挪身子,正经坐好。
看她在小几前摆开的进食架势,早已溜到门边的眼珠子,张氏失笑,“真不喝。”
“不喝,我看母亲喝。”
没什么胃口的张氏见着女儿这般馋嘴猫模样,终是心软,朝其羽点了头。
其羽快步过去吩咐了,“星儿,你去把梨汤拿进来吧。”
小丫头应了,可过得一会,掀帘进来的却是刘嬷嬷,她一身青袄勒着酱紫抹额,发髻边插着两根银扁方,很是板正沉肃。
“太太,您和姑娘金尊玉贵的,洒扫上进的吃食哪能入口呀,我见着就打发她下去了。”
刘嬷嬷一踏进屋子,夏洛珠的嘴角就垮了下来,此时再听她如此一言,更是翻了个白眼珠儿递过去,嘀咕道:“这也要管那也要管,真是烦死个人了。”
“刘嬷嬷你这话就不对了,这几年我看这院子里头、府里头哪块地儿下不了脚,就说这几日暴雪,外头小道上的雪也是清理得干净。张妈妈是个讲究人,她有心进上来的小食,想来也是不错。”
刘嬷嬷欲辩,却发现有点找不着理脚。张翠枝这人不声不响的,这几年的洒扫活计也算尽责。
见她吭叽,张氏嘴角微微一掀,“其羽,不可对刘嬷嬷无礼,快端个凳子让坐了。”
“哎。”
其羽长长应了一声,先去吩咐小丫头追了张妈妈回来,再去搬个凳子让刘嬷嬷坐下。
“嬷嬷,这天寒地冻的不在屋子里暖着,有什么事儿吗?”
刘嬷嬷坐下,感受着张氏温和的态度,心头略略满意了,先是狠狠瞪了眼其羽,才道:“许香婆子不是摔断腿了吗,我已让人把她送到庄子上养着了,此事来跟太太回一声。”
“许香婆在我们家也快二十年了吧,让她在庄子上养老应该的。嬷嬷办事我放心。”
刘嬷嬷脸上已是带了笑,“太太,许香婆空出来的花木活计,你看是怎个安排法?”
张氏沉吟着,“花木活计虽说不重要,可也关乎着府里的颜面,嬷嬷你觉得由哪个接手比较好?”
刘嬷嬷轻咳一声,把上身微微向张氏倾斜了些,扯开两边嘴角笑道:“我那个大新妇手脚虽蠢笨些,可小厨上管得还算妥帖,我看这花木活计也让她兼了吧。”
其羽嘴角微微一动,往前走了一步又生生停下,目光望向张氏。
“张金氏,她倒是个好的,可这府里前前后后,少说二三十个院子,加上后花园那块,怕要是忙不过来吧。”
“太太,并不用她亲自动手,管几个婆子把事儿干了,想来也是把稳的。”
张氏没有答话。
其羽走出一步,嗤笑道:“那真真叫管事儿,腿都不迈动动嘴皮子就行。可不知老话说的,不干那行不知那行的苦。眼睛里就盯着三瓜两枣,现在提上来的食盒是越来越不讲究了,害得太太肚里饿巴着都伸不出筷子来,还好意思在这儿吞咽口水。”
刘嬷嬷勃然大怒,站起来一指头戳到其羽脑门上,“太太都没说什么,你个泼辣货跳出来,怪不得嫁不出去。凭你这张厉嘴,这辈子都没有男人肯要你。”
其羽捂脸,冲出屋子。
刘嬷嬷不放过她,大骂着跟出去。
“这个老货真真气人,母亲,你让她别再来了,我见着她就烦。”
“刘嬷嬷也就是嘴上说道几句,她是母亲的乳母,哪能撵了她去。”
听着骂声远去,张氏回得平淡,可那微微绷直的身子却透露出了几份不耐。
“太太,张妈妈回来了,小吊梨汤现在拿上来吗?”
“拿上来吧。”
星儿把食盒提了进来,打开,里头还垫着个敞口炭盆,砂锅热腾腾的,揭开盖儿,一股清雅香甜味儿悠悠飘了出来。
夏洛珠急急凑过去看,水晶色的梨块儿配着点点红枸杞,浮在澄澈如玉的汤水里,一下就勾得人吸溜口水。
“哇,瞧着就好吃。”
张氏本没在意,可这香甜味儿一勾,再瞧一眼,竟有了一点心动。
夏洛珠见星儿舀好一碗,几乎是抢一般接了过去,一勺舀进嘴里,她陶醉了。
等一睁眼,望见正瞪着她的母亲,醒神过来,忙嘿嘿笑,“母亲,我先给你尝尝味儿,这味儿可好了,母亲你肯定爱吃。星儿,快给母亲舀一碗。”
张氏实在无奈,又瞪了一眼,才优雅接过星儿再舀的一碗。
白瓷碗映衬下,梨汤更显得淡黄柔和了。
一勺舀进嘴里,张氏微微睁眼。
软糯、香甜,一抿,如丝绸般滑进喉咙。
甜味带着清香,没有一丝粘腻感,仿佛让人置身于月桂下,幽幽香气直浮鼻端,全身心的舒适。
一口吃完,就想舀进下一口。
夏洛珠已是吃完,激动问道:“哇,这叫什么?”
星儿站在一旁,暗暗咽了口口水,答道,“小吊梨汤。”
“对对,小吊梨汤,实在太好吃了。母亲,你还要吗?”
夏洛珠举着勺儿,眼巴巴望着砂锅里剩下的一些些,“也不多做一些,才这么点儿。”
“星儿,收了吧。”
张氏放下碗,用帕子按了按嘴角,神情舒缓,“这是小食,哪能当饭吃,肚子饱胀,还怎么就寝。”
夏洛珠一把抓住砂锅,以未见过的飞快速度,把梨汤全舀进了她的碗里。再一碗梨汤下肚,见砂锅里确实没有了,才放下勺儿,往后一躺,满足得直哼哼。
张氏哭笑不得,轻轻拍她一下。
“星儿,你去叫张妈妈到门口来,赏她一个银角子。”
“母亲,我明日还要吃。”
“这梨汤确实不错。”
张氏笑着颔首,等张妈妈到了帘外,开口让她进了屋。
张妈妈进屋,赶忙行礼。
“今儿梨汤不错,你有心了。”
“谢谢夫人赏。”张妈妈拿着银角子,抬头望了张氏一眼。
“你叫翠枝,也是从我张府出来的吧。”
张妈妈略一犹豫,回道:“夫人说的是,我正是张府家生子,当年跟着先夫人嫁过来,是一个粗使小丫头。这些年,就一直在府里做洒扫上的事情。”
张氏点头笑了笑,“我知道你,姐姐那些丫头们走的走,散的散,剩下好像也就你了。你嫁的是老爷以前的那个小厮,叫什么,就是瘸了腿,是从马车上摔的吧。”
“夫人记性好,我男人正是老爷以前的小厮,叫夏海。现在给府里看着后门,这是老爷给的恩典。”
“这几年你洒扫上干得得力,我都看在眼里。今儿进上这份小食怕有所求吧。”
张妈妈听到这里,忙给夫人跪了,一咬牙把话说了出来,“夫人明鉴,我就想着能接了许香婆空出来的花木差事。”
“又一个想要花木差事的。不过你梨汤煮得好喝,我明儿还要吃。”
夏洛珠坐了起来,娇憨憨说道,“要跟今日的一样好吃,不对,要更好吃。要是你做得没有今儿的好吃,这花木差事就不给你啦。”
“听到了吧,四姑娘喜欢你做的梨汤。明儿用心做。”
“谢谢四姑娘,谢谢夫人,不过这梨子……”
“梨子不用操心,星儿,你去跟张金氏说一声,小厨房里让个灶眼出来,就给张妈妈做梨汤吧。”
星儿应下。
张妈妈压着惊喜,小心道:“夫人,还是在我那儿做吧,我保证弄得干干净净,让四姑娘喝到比今儿还要好吃的梨汤。”
张氏挥了挥手,让她退下,算是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