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盐水清洗过南瓜藤和葫芦,烘干。
南瓜藤削尖,里头是中空的。
夏瑞珠拉起衣袖,绑好,露出细瘦细瘦的胳膊,只轻轻一握拳,肘部静脉就跳了出来,她一手捏起南瓜藤,用藤尖比划到静脉上。
贴近。
忍不住又拿远。
来回好几下。
“是要血吗,用我的。”
顾启明终于看明白,急急地一挽袖,一手就要来拿藤尖。
夏瑞珠忙闪开,严肃道:“不可以,今日只有我可以,如果我也不行,那他……”
说到此,喉咙处更是疼痛,下面的话怎么都吐不出口了。
顾启明象是摸到了火炭般猛然缩回手。
“为什么只有姑娘的血才可以,这里头有什么讲究吗?”
葛大夫恍如被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真个心痒难耐,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把白胡儿都揪下来了一小撮。
夏瑞珠又比划了一下,还是没敢戳下去,把藤尖往顾启明面前一递,“你来扎吧,扎这里,扎进去这样一小段即可,动作要轻,要准,速度快一些。”
话音刚落,只觉一道尖锐痛感从肘弯传递到脑中,很快,鲜血就落进了葫芦中。
“姑娘,阿长睡下了。咦,怎么把门闩上了呀!姑娘……姑娘……”
红豆在外头拍起门来。
“别让她进来。”夏瑞珠轻轻按着扎藤处,微微撇过了脸去。
“你个大坏人,要是你敢欺负姑娘,我……我跟你没完……葛大夫,快开门呀……”
见着夏瑞珠放出血来,顾启明忽得就觉得有块石头压到了心上,原本可以大声对上红豆的力气一下没了,他讪讪走到小门处,张了张嘴,最后说道:“姑娘没事。我也不会对姑娘怎样的,你们……你们……是我……”
那两字在嘴巴中转了好几圈,还是嚼碎咽下了。
“哼,我才不相信你。姑娘,你没事吧?”
“红豆,我没事,这边一会儿就要弄好了,你再去看看姨娘吧。”
“姑娘,我就守着,要是大坏人欺负你,你大声喊。”
红豆抱着胳膊,往门口一站,很是威武地守起门来。
算着量,夏瑞珠又咬牙多输了一些,才拔掉南瓜藤,赶紧用干净布块按压着,弯肘举高胳膊。
“这边再给他输进去吗?”
葛大夫拿着葫芦和南瓜藤,激动得脸颊一片通红。
“先给他输一些生理盐水,再输血。”
再拿一根干净的南瓜藤,指挥着顾启明扎进葫芦。令夏瑞珠惊奇的,相比起来,柔软的南瓜藤,竟真被他两指捏着,干脆利索地扎进了坚硬的葫芦底部,倒进盐水,也不见有水渗出。
她不由比了个大拇指。
南瓜藤排出空气后,一头同样扎进了林莫的肘部静脉上。
调节葫芦高度,等生理盐水输入后,再把血液倒了进去。
夏瑞珠闭目,双手合十,开始祈求满天神佛。
“菩萨保佑!观世音娘娘保佑!佛祖保佑!大肚弥勒佛保佑!光明佛保佑!药师佛保佑!老祖宗保佑!玉皇大帝保佑!民女并不是作恶,民女只想救人!要是他真死了,也跟民女无关……”
听她团团拜了一圈,顾启明本也跟着双手合十,祈求佛祖保佑,可到后来,不自禁瞪大双目,怒视夏瑞珠。
这说得是人话吗!
“那是他命不好,阎王叫人三更死,留不得……”
“闭嘴。”
“就算真死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受不了了,拔刀吧!”
“……”
鲜血慢慢输入林莫静脉,他沉沉躺在那儿,俊美得如同一尊琉璃像,那眉、那眼、那鼻、那唇,是神人照着自己雕刻而成的吧。
夏瑞珠的目光,一点一点又爬到了他的脸上,隐约吸了下口水。
这么俊美的人儿,静静沉睡着,都高贵得仿如一个皇子。
“我哥,应该没事了吧。”
“嗯嗯,只要血液输入进去,他不抖动,不发颤,不抽羊癫疯一般,那说明血型是可以相配的,算是救回来了。”
夏瑞珠用有些发飘的语气,梦呓般应道。
真要感谢老天哪!
仿佛在高空中的钢索上溜了一圈,还不带安全绳的。
夏瑞珠此刻,才觉出一后背的冷汗。
葛大夫急急上前,摸了脉,又查看林莫眼瞳,随后点了点头,就象在做梦一般,喃道:“脉象比刚才好多了,这应该是救回来了。”
“真的,我哥救回来了!太好了!”
顾启明高兴地大叫起来,团团转了两圈,竟然把夏瑞珠抱了起来,“谢谢,谢谢。”
“哎哎,你快把我放下,放下。”
夏瑞珠慌得叫了起来。
“大坏人,你对我家姑娘做什么!开门,快开门!”
红豆听得声音,急忙扒到门缝上,呯呯大力拍起门来。
“哈哈,真是开眼了,开眼了,神人手段啊!老夫活了六十年,头一回见着这样的神人手段!”
葛大夫激动得白胡儿都飘了起来,畅快大笑,“姑娘这是神人哪,竟生生从阎王爷手上把人抢过来了!闻所未闻,闻所未闻哪!”
“救回来了,救回来了,我哥被救回来了!”
顾启明大笑着转了两个圈,才把夏瑞珠放下来。
葛大夫笑着打开了门,“小丫头,你家姑娘不简单哪,老夫服了。”
红豆冲了进来,满眼疑惑,可见她家姑娘好好站在那儿,一行人都在笑,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
葛大夫走到夏瑞珠面前,拱手弯腰,深深一礼,“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师,还望姑娘给老朽解惑。”
“不敢当,不敢当,这是运气好,运气好……”
夏瑞珠忙扶起葛大夫,羞愧得耳朵都红了。
“姑娘,请受顾启明一拜,以后但有差使定当竭力。”
顾启明也是郑重一礼。
红豆看看两人,再看看她家姑娘,笑得嘴巴都要咧到耳后了。
夏瑞珠再次查看了林莫情况,确认真是抢救回来了,查看输液后把南瓜藤拔了,用干净布巾按着,又让顾启明好好按着,这才跟葛大夫细细讲解了血型分类。
“至于我的血液为什么能输,只能说是冥冥中的天意了!”
夏瑞珠微微昂起下巴,学着电视里神算的模样叹道,“这是天意哪!”
要是下巴上有山羊须,她定会捋上一捋。
“神人哪!”
葛大夫全没察觉被忽悠了,又是惊叹,又是遗憾,一张脸儿如同喝醉了酒般晕乎乎的。
自此,疑惑得解的新奇兴奋,与不能真正动手的惆怅憾然,交织折磨了这个白胡儿老头好长一段时间。
看着安静沉睡的美男,再看看咧嘴直笑的顾启明,夏瑞珠不能免俗地一搓手,两步走到他面前,笑问,“你说,你哥这条命值五十两银子吗?”
顾启明盯着他哥,凑过去把耳朵贴到他胸口听了听心跳声,笑得更欢了,“五十两,怎么可能!”
“啊,五十两都没有,那三十两?”
顾启明没应声,抬起身子学着葛大夫和夏瑞珠的样子,认真扒着林莫眼皮瞧了瞧。
“三十两也没有,那二十两?”
夏瑞珠的语气开始萧索起来。
“瞎说啥,我哥这命可金贵了,别说五十两,就是五百两也少了。”
“五百两也少了!”
夏瑞珠惊呼起来。
“怎么也得五千两起步吧!”
“五千两!”
夏瑞珠捂上心口,幸福得简直要晕过去了。
“红豆,笔墨伺候。”
等夏瑞珠捏着毛笔,在宣纸上勉勉强强写下不那么狗爬的一张医治费用,递到顾启明面前后,换他惊呼一声,真得晕过去了。
“医疗费,五千两银子!”
活象个狼外婆的夏瑞珠,在红豆嘴巴张大得能吞下一只鸡蛋和葛大夫眼睛瞪大得如同一只青蛙的傻样子中,无情地捏起顾启明的拇指在朱砂印泥中狠狠按了下,重重印在了那张宣纸上。
她想了一下,走到林莫身边,同样捏起他的拇指在朱砂印泥中狠狠按了下,重重印在了那张天价医疗费用清单上。
这就齐活了。
夏瑞珠用指头弹了下那张宣纸,珍而重之折好,放进了怀中衣兜。
“只希望他们俩不是穷光蛋,这下发了。”
夏瑞珠嘿嘿直笑,不小心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姑娘,真是……真是比强盗还要凶狠些啊……”
葛大夫摇头大笑起来。
“不至于,不至于……”
夏瑞珠傻笑。
“姑娘,他们一个人五千两,你救了两个人,得两个五千两。”
红豆举起一根手指,又举起另一根手指,比划了个二,笑得见眉不见眼,小白牙全都露出来了。
“不至于,不至于……”
夏瑞珠继续傻笑,捂紧胸前衣兜,感觉拥有了整座城池。
--
灶堂里的煤块早已熄灭,萝卜排骨汤炖得正香。
夏瑞珠洗干净手,往锅里撒了些盐,舀了一碗递给葛大夫,“葛大夫辛苦了,要是没有您的帮忙,这人是绝不可能救回来的,其实您的功劳更大。”
“小老儿并未出多少力,都是姑娘见识广博,奇思妙想哪。”
葛大夫嘴上谦虚着,还是相当受用地接过了排骨汤,低头一瞧,却见汤色澄澈,略带了一两点油花,排骨切成寸许长,肉块已煮得有些脱离,随着汤水微微颤动,萝卜块大小恰当,泛出如玉般的色泽来。
这碗骨汤的香味更不用说了,自从进了这个小厨,救治伤者前后,他也不知吸溜了多少口水。
他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鲜香十足,咸淡正宜。
“姑娘不光会救人,厨艺也是相当了得啊!”
葛大夫畅快大笑起来。
夏瑞珠又给红豆和自己各舀了一碗,也不讲究,就端碗站在那儿喝。
冬日里喝上这样一碗排骨汤,真是暖心暖胃,舒服极了。
“姑娘,给我也来一碗吧。”
顾启明被香味诱醒过来,躺在干草堆上无力地招了招手。
“行,没问题,一碗排骨汤,便宜点,一两银子吧。”
“一两银子!”
顾启明惊呼一声,又晕了过去。
--
本是惴惴不安被掳来到喝了碗热汤肚子里暖融融离开后门的葛大夫背着药厢,踱着小方步慢悠悠走在居间路。
“将军,葛大夫从夏府后门出来了。”有亲兵过来禀告道。
“来得正好。”
周令握着马鞭尾挠了挠脑门,双手环胸走到居间路正中,微微伸出一脚,看着那个神游天外的白胡儿老头撞到他脚上,一个趔趄就要往地上扑去,这才伸手把他拉了回来,大声笑道:“这不是甘草堂的葛大夫吗,对了,昨儿让你去夏府帮一个姨娘诊治得如何?怎得这时才出来?”
葛大夫站直,一见来人就苦了脸,拱手行礼,“原来是昭武将军,这等作弄老朽又是为何!”
“我家将军问你话呢!”
亲兵喝道。
“噢,昨夜给夏府姨娘看了,风邪犯肺,拖得时日久长,是有些棘手,需慢慢调理。”
葛大夫忙应道。
“你个老头不老实,我问你刚打哪儿来?”
周令逼近一步,一边嘴角提起,讥笑道。
“这,这,我从居间路……”
葛大夫有些慌乱,回头看了一眼,又飞快转回来,肩上的药箱也扑通落了地。
“这条居间路,前头可就是居间庵了,你可别说居间庵哪个尼姑病了吧!”
周令伸手替他掸了掸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倒把这老头儿吓得抖了一下。
“我们亲眼见着有匪徒跳进了夏府后院,是让你医治的吧,讲讲里头的情况,人是死是活?”
亲兵再喝。
葛大夫看他们一眼,眸色几经变幻,最后一挺胸,大声道:“老朽不知,老朽并未见着匪徒,刚只在这边走了走。”
他一脸正义,吼出这句时甚至有些英勇。
周令一愣,随即笑了,“真没见着?”
“真没见着。”
葛大夫把头摇着跟风扇一般。
周令看了他一会,再弯腰捡起药箱挎到他肩上,拍拍他肩,“行,那你去吧。”
葛大夫抓紧箱带,看了他两眼,“老朽真走了?”
“走吧。”
“走了?”
周令作势抬起一脚,欲要踹他屁股。
白胡儿老头象只兔子般窜了出去。
“这老头,腿脚还不错呵。”
周令望着他的背影,笑道。
“将军,为什么放他走了?”亲兵疑惑道。
“老头这般表现,不都说明了吗,那两个明定司的小卒子都没死呢。你在老头脸上瞧见啥悲伤的神色了吗?”
亲兵想了下,摇了摇头,“我倒觉得他好像挺高兴的。”
“这就对了!”
周令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把目光投进夏府高高院墙,情不自禁吱了一声,“这小丫头厉害啊,竟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人给藏了!”
他回忆了一番,昨夜在那小屋中,也就坐在火盆前,自始至终未立起的那个烧爆竹丫头了。
男扮女装躲追捕,外人面前诉受虐。
有趣!有趣!
他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将军,我们要再进夏府吗?”
“进什么夏府,走,进皇宫去。”
一行人翻身上马,马蹄声隆隆,沿着长信街冲出坊门,往朱雀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