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牵涉进幽州贪墨案确属无辜,大都督秉公办理,只要在泼金软纸上大笔一挥,无关人等今日便可出台狱。
幽州城不可一日无节度使,苏烈关押了这许久,想要官复原职可能还需波折。大都督沉吟片刻,拿起一份供词问左右,“这份供词出于苏家六郎,可他似乎并不在狱中?难道是有人存心作假?他目前在何处?”
大都督目若寒星,御史台少卿内心忐忑,抹了一把冬日冷汗,老实道,“苏家六郎…他目前在公主府中,下官收到供词时曾见过他,按律说,应当一同收押过审,只是、只是昭阳公主殿下有言,苏六郎尚未入仕,乃是无辜之人,待苏家真正定罪之时,殿下亲自送他过来不迟。公主、公主还说…”
少卿觑一眼大都督,咬牙说道,“公主说,大都督是知情的。”
大都督听了青筋直突,公主寡居,时常收个伶人大家逗逗乐子。魏朝公主嘛,大都如此。所以他一直对她的德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还敢假传行令,手都伸到台狱来了。
想来那苏六郎必定是个倾城国色,惹得这浪荡公主不惜和他演一出灯下黑。大都督不好在下属面前揭了公主的谎言,只能扶住额角,摇着头挽袖在纸上按下了官印,暂押不表。
“郎主,您又头疼了么?”侍从藕圆上前一步,低声道,“这几日您休息得太少,且回府歇一歇吧。今日东山书院沐休,五郎君大概也会回来。”
裴家世代居在洛阳,只五公子裴序和性喜琴,特不远千里来长安城进学,同住在大都督府上。
大都督思前想后,可先和五郎通个气,他点头同意,吩咐道,“前几日青州不是送来一柄古琴放在至圣斋没取么,这便取了来送到五郎那。”
藕圆:“是。”
外边好似下雪了,殿门一开,簌簌雪声大盛,冷冷的日头映在金色蟒袍上,大都督直起身,震袖一挥,负手而出。
连日忙碌终究让大都督疲惫,未等到裴五郎回府,他便在白日里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之间,他似乎陷入梦境。
十一年前,吐蕃胆大妄为,屡犯大魏边境。而魏廷忙于内乱,荆西节度使反水一击,与吐蕃联军一举攻入长安城。
时年十七岁的洛阳郡守裴近和,不遵圣令,自令兵马大元帅,上翻连山,下入深谷,招募出逃出长安的九千残兵败将,指西而去。
那年长安朱雀大街的砖缝中,尽是流水冲不净的同胞血,自洛阳、陕州至长安,百姓流离,山匪横行,瘟疫肆虐,一句修罗地狱不过如此。
这片赤红之中,是他与那些热血尚在的兵将,以血肉之躯挡在函谷关外,烈烈马蹄振聋发聩。终于他们赶上了吐蕃残军,他亲手斩下了王子伊眦介的人头。
梦中未听见当年劫后余生的雄嚎,转眼间就变成了繁华奢靡的长安城,十里红妆的喜宴之中人人庆贺的寒暄声,而他位居高处,承着下首一对新人的拜礼。
新娘着绿锦绮罗织金重缘袍,裙摆翩翩,却扇一下,却是巧笑嫣然的昭阳公主!转眼去看那绯衣郎官,可他面目模糊,一时竟看不清楚。
直到礼成,那郎官端着茶盏过来,说了一声,“二哥…请用茶。”
大都督猛地惊醒,一抚额角,鬓边都被冷汗浸透了,心也如锤鼓般猛跳着。他无措地坐起来,仔细回想了一番,似乎并不是噩梦,何以弄得如此狼狈?
他习惯性地喊了一声藕圆,藕圆便推门而入,十年如一日地报时,“郎君,现下是酉时一刻,可要立即用膳?”
大都督擦过冷汗,问道,“五郎呢?回来了么?”
藕圆猛地一顿,犹豫了半晌,说道,“五郎君他在盈缺院呢,不过,公主也在…”
“什么?!”大都督不可置信,画像才拿上去一两天,公主这就等不及下手了?可他的本意是让五郎尚公主,并非只一朝一夕。
他忙起身穿戴,沉声说道,“既公主来府上,你该喊我起身相迎才是。”
藕圆道,“公主说,她来拜访五郎君,不敢搅扰了大都督,让我不必通传。”
大都督听了手下一顿,依然斥道,“公主体谅是君上恩泽,做臣子的不能当做理所当然。慢怠了公主,就是府上的罪过。来日清算,必有此一笔。”
藕圆却不以为意,郎君连官家都敢当面呵斥,更别说区区公主。况且郎君有意让五郎君接触公主,此乃天赐良机,两人正聊得兴头,郎主此时过去,反而会公主不敢再多言。
然而郎主并听不进去,非要去行礼,他只好跟在后面,说一说今日在琴斋的遭遇。
原来藕圆去至圣斋取琴时,恰逢公主府参事薛贞也来为公主取物品。
薛贞一眼认出那是公主正在寻找的“遗音琴”,说愿以千金相换。可藕圆无法决定,只得领着她往大都督府来询问五郎君。
五郎君不愿相换,没过多久,公主便亲自登门。而后五郎君在盈缺院给公主见礼,共磋琴艺。
“共蹉琴艺?”大都督听了淡淡一笑,虽然一个爱弹,一个爱听,也勉强算都是爱琴之人,大概确有共通之处。他慢下脚步,看向了雨亭中的两人。
昭阳公主今日只梳着双髻,俩个简单的尖团子,颇有少女的娇俏。上穿着一件五彩缂丝衫,下着团蝶间色襦裙,面上蛾眉淡扫,玉雪般的脸孔灿如春华。
她檀口轻启,不知说着什么,而自己那不争气的五弟,低眉垂首,羞得满面通红,半晌才答一句,看人家一眼又赶紧移开眼睛,一只手紧紧攥在衣摆,看起来好似就快拧出个窟窿来。
大都督哼笑一声,五郎爱游历,高山深林没有他不敢去的,素来自诩胆大心细。只是显然猛兽飞禽远没有昭阳公主的威力和手段,能让堂堂七尺男儿摧眉折腰。
他轻咳一声,走得近了些。两人见到他,都将将站起来,裴五郎抿着嘴,恨不能马上躲到大都督后边。
他从未见过这样美貌如神女的小娘子,她的声音也软糯,像长安特有的西市腔,又甜又醉人。和她多说几句话,他脑子已经不能思考,完全只能顺着她的意思笨拙地附和,连绝世古琴也就这样相让了。
“大都督,您休息好了么?下人真不懂事,我喊他们不必喊你起来,这可又打扰到大都督了。”李桑柔轻勾唇角,素手轻轻从石桌上的琴上抚过。
古琴峥峥出声,如泉水叮咚悦耳。而裴五郎觉得那手像拨在自己心弦上一般,直叫人发颤。
“殿下亲临,臣不敢不迎,小子有所怠慢,望殿下见谅。”大都督瞟了一眼失魂落魄的五弟,略有嫌弃地蹙起了眉,胆小如斯,这竟是我的亲弟?
“没有,裴五郎才识渊博,琴艺深刻,能与五郎畅谈,是本宫之荣幸。”李桑柔以袖掩口,轻笑一声,温温地问他,“是不是呀?五郎?”
裴五郎躁得无以复加,脸上火烧燎原,他囫囵答道,“是、是、殿下说得是。”
大都督愿成人之美,敷衍两句,拍了拍裴五郎的背脊,让他挺直,而后拢袖翩翩而去。
李桑柔斜着眼睛往旁边看了一眼,身旁的薛贞心里神会,俯身作礼,开口道,“殿下,时辰不早了,再过半刻恐天色将夜。”
公主嗔她一句“多嘴”,似意犹未尽般,复弯唇向裴五郎道,“如此,本宫不便再叨唠,待来日有机会,再与五郎清谈古今罢。”
看见绯衣参事小心将石桌上的古琴重新包好,李桑柔笑道,“多谢五郎今日让琴之恩,待本宫寻到好琴,自当送到府上。”
裴五郎尚是拘谨,勉强稳住声音,只和煦地微笑答应了下来。
待上了马车,薛贞见主子一手在琴布上轻拍,一面嘴角含着得意的诡笑,便嗤了一声,“为了澜音公子,殿下可真谓是用心良苦。只是不日人家就要回幽州去了,届时裴五郎知道您把琴转赠给了他,不知殿下会否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薛贞是公主府参事,在李桑柔身旁任职已逾五载,乃是她最信任之人,也是最亲密之友人。
李桑柔神色未变,犹自慵懒轻笑,“我当然知道澜音是要回幽州的,那不是还没走么,等到他出发那天我再泪洒长亭不迟。现下么,且让他高兴高兴。”
薛贞想,以公主的性子,怕是难以为了任何人“泪洒”。前些时日百无聊赖,养了一个薄晏公子,宠得和什么似的,由着他在公主府耀武扬威。
那天澜音公子一回来,他想闹,被人捂着嘴拖出去,公主都不曾问过哪怕一句。
“那裴五郎呢,我听说,殿下有意让他尚公主?”
李桑柔连连摇头,“不行,他和大都督长得有些像,对着他,本宫夜里睡不踏实。”
薛贞:“……”
她一脸失语地望过去,公主才乐得一拍手,“好吧,其实我觉得裴五郎与大都督相差太大,大概在大都督面前没有多少话语权,让他尚公主,作用不大。”
薛玉贞点头同意,复又问,“那殿下作何打算呢?总得保证在官家冠礼那日,大都督愿意放权才行啊。”
李桑柔眯起眼睛,曲起白嫩的指尖两两敲击在那卷金册上,她把裴五郎的画像打开,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薛贞问,“这画像有什么玄机么?”
“薛卿,你且帮我查查,这画像出自何人之手?我想这人,也许是大都督最信任之人,也许能从他入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