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春日多是阴雨,连绵十余日淅淅沥沥地下着,蘅芜院外头的梨花都碾落为尘,天色渐暗,光秃秃的树桠子光影张牙舞爪,公主府何曾有这般凋敝的景象?
可公主不准人去收拾。
青衣们提了玉灯笼挂在檐间,暖暖的金光撒在窗下。
公主伏在西窗,三千青丝只用一根红绦束着,松松散散落在雪白的薄披上,乌黑温柔。
可她的神情却不甚淡然,简直是咬牙切齿地揉弄着手里的绢帕,裴近和根本目中无人,他的禁令一下,公主府万径人踪灭,连外院的幕僚门客都不许进到蘅芜院来,薄晏就更不必说了,没逮着好处,反而要流放长白山。
公主的心好痛,想给些银子让人一路照顾照顾他,可消息都递不出去,更别说银子,公主忧心了整整两个时辰,后来一想,这一圈山高地远风吹雨淋下来,再好的样貌只怕也得皲裂破相,遂歇了心思,随他去了。
不怪公主薄情,归根结底,还是怪那该死的大都督!
连竹捧了热呼呼的酥油茶过来,喊上两个声音清亮的仆从来念念话本子,也算公主如今为所不多的消遣之一。
不知宫中情形如何了,大都督会否因此迁怒于阿兄呢?公主听着传奇故事,望着院子里的秃树枝,开始神游天外,她押了一口茶,忖度着,从前落进冷宫的那些妃子大抵也是这副模样吧?
可院中影壁上立着的两只大胆的红嘴相思鸟,竟然敢当着公主的面卿卿我我,李桑柔气上心头,扬手招连竹去取了如意弹弓和金丸罐子过来。
公主玉手轻抬,摸了一颗金豆放进弹兜,眯着一只眼睛拉满了竹弦,嘴里念念有词,“要怪就怪你们碍了本宫的眼,到了九泉之下,别忘了帮本宫翻翻生死薄,看看裴近和何时能——”公主屏住气,心里默默道,“——与你俩相聚。”
她一松手,金丸飞射而出,公主累年于挟弓技艺上勤修不辍,此电光火石间,乃是一石二鸟的准法,誓要它俩结伴上路。
不想恰在此时,有人从影壁后头转出来,客松上雾气轻腾,鸟儿受了风,竟致其中一只振翅而飞,金丸射中剩余的那只,强劲的弦风带着相思鸟直冲来人面门而去。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珠冠蟒袍的大都督,公主惊得失了言语,一下子站了起来,而大都督呢,面色丝毫不改,只眼神微微凝聚,脑袋一偏,闪过了那暗器的突袭。
公主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这若是抽在大都督脸上,只怕难逃一场腥风血雨。
鸟儿鲜血淋漓地倒进院中的泥潭,鲜艳的羽毛滚得腌臜不堪,灰色的雨水潭慢慢浮起了赤色,雄鸟很快飞回来,绕着泥坑啾啾地叫喊着,听起来好不凄惨。
大都督垂眼看了一会儿,寒星似的目光劲射过来,公主忙伸手把案几上的金丸罐子拢到了背后。
公主打起鸟儿向来肆无忌惮,她又中意那些毛色鲜艳的珍品,每每一场下来,至少百来只珍贵鸟儿身亡,待用尽,又要劳民伤财地喊人去寻,更莫提那一罐罐用之不尽的金丸弹。
早些年大都督已禁了她的弹弓玩事,想来在此事上,依旧是阳奉阴违罢了。大都督灰心丧气,踱着步子走到西窗前,抻抻袖笼,宽厚的手掌一展。
公主不愿上交心爱之物,讪笑了一声,装聋作哑,讨好地喊他,“阿叔,您来了。”
这会儿倒是会喊阿叔了,大都督神色稍霁,可一想到这几日飞翎卫调查回来的事儿,又黑下了脸色,寒声说道,“拿来。”
公主没法子,将如意弓和罐子都放到他手上,嘟囔道,“大都督把我关在这儿,又不让我有些玩事,早知如此,当年还不如就让我留在洛水行宫呢,大都督也不用这样劳神费心了。”
大都督没理会她,但将玩事转手给了莲方,吩咐他带回去收好。
公主一听,大都督这样对待她的东西,想来已不再为那事儿气恼了,忙顺着杆子往上头爬,两只小梨涡陷下去,露个了柔美的笑靥,喊他,“大都督。”
李桑柔自是仙姿玉色,其实平日里大都督见她不犯狗脾气,多有和蔼之态,可今时不同往日,大都督查明了,公主如此行事根本与平宁候无关,不过是兄妹两个蠢脑子一拍罢了。
她以美色为器,利他诱他,终致大错。大都督思来想去,痛心疾首,公主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若再任其浪荡,只怕终有一日大厦倾塌,连他也护不住她了。
“大都督?”公主见他发愣,又喊了一声。
大都督这才投来极其阴冷的一眼,自公主柔顺的发顶一路往下睨过去,落过她裸露的锁骨、朦胧可见的浑圆、以及尚未着履的圆润脚趾。
平日里清风霁月的大都督无礼起来竟能恶如虺蜮,目光所至,公主只觉身上好似滚过了粘稠如血的秽迹,她何曾受过这样轻慢的对待!
可她还来不及生气,却见大都督上前一步,一掌就掐住了公主细嫩的脖颈,其横来之势几乎吓得她两脚酸软,公主犹自色厉内荏,声音都发颤了,“你…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大都督哼笑,这小女郎全全是被他溺坏了,这般探头缩脑的纸老虎模样,哪有半分威慑力,一瞧就是快要吓破小胆,李家也算是完了,一个两个,都是这般懦弱胆怯,教他如何敢让小子放手一试。
掌下温热的血脉轻轻柔柔地跳动,触感柔腻,不免让大都督想起一些深恶痛绝的旧场景,他往公主内室瞥过一眼,嘴角勾上个轻浅的笑,低声说道,“殿下赐下的那药水,好似不太好压抑,这几日臣都辗转难眠,想来也只有殿下来帮扶一二了。”
公主大惊失色,她也是第一次给人下这种药,只知药性强劲,却不知原来这许多日子过去,大都督竟仍然深受其害,她抬起震惊的一双眼睛去瞧他的神色,那这些时日,又是何人在给他“解毒”呢?
思至此处,公主抗拒不已,且她本就是为利而诱,若大都督不肯放权给官家,她何至于要和大都督滚到一张榻上去?
可脖颈上的一双手握得好紧,公主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阿兄说得没错,大都督手段毒辣,是非常人能与之抗衡的,她当初究竟哪里想不通,竟要招惹他!
廊下暖灯照亮了大都督桀骜的眉眼,鹰一样的目光盯住眼前的猎物,哼声说道,“怎么,殿下竟有异议?”
听听他多放肆!公主咬着牙,说道,“大都督乃吾之长辈,您的请求,本宫本该应允,只是今日天色已晚,若是大都督宿在公主府,只怕是于理不合,明日朝堂之上,也不好应付。”
大都督扬眉轻笑,目光很是不屑,“督府接管公主的地盘已过半旬,官家与众卿却不曾来过此处一回,莫非殿下以为满朝文武都是聋盲?”
公主心头一阵急跳,连日来的猜想怕是要成真,朝堂无人敢与大都督叫板,就连阿兄也救不了她,莫非此番真要成为裴近和的禁脔不成?!
这样一想,公主脸上不免露出了悲戚之容,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也黯淡了几分,大都督见目的达到,也不忍心再吓唬她,撤了手回来,冷冷道,“怎么,这就受不住了?堂堂魏公主,对自己的长辈做出这种灭绝人伦的事儿,如今臣不过看你两眼,就觉出伤心委屈了?”
公主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抬着一张泪眼朦胧的小脸,可怜巴巴地望过来,赤芙蓉般的檀口微启,嘴角晕染些红脂,似乎有些吃惊,更多的却是茫然之色。
孩子总归会犯错,大都督看了叹气,伸手为她拉上了险些滑落的裘披,语重心长,“若臣真是要对殿下不轨,殿下又当如何?己所不欲,何以加诸人身,臣教您的您是尽数忘了。”
公主不解,“那您的毒…”
那日哄得公主说出了药水的名称,大都督自有路子弄来解药,等公主现下来操心,他早不知死了多少回。
公主缓缓明白过来,大都督这又是在点她了,是了,他既如此看重“阿叔”的身份,又怎会上赶子跑到公主府来胡来呢?
她复得意起来,想如从前般牵住大都督的衣角撒娇卖痴让他解了她的幽禁,只不过两人面前还隔着一扇窗户呢。
这番小动作便免了吧,公主甜甜一笑,拉长声调说道,“阿叔,这些日子采采都闷坏了,听说蔚园的杏花开了,正是春日游玩的好时候,本宫想出去玩乐了。”
廊灯如月光一般的清辉在公主的瞳仁中流转开来,女郎粲然若灿的笑靥天真纯质,可不知为何,大都督却倏然想起那日清晨,她仰着脖子,眸色软成一滩春水,雾色难掩风情的模样。
大都督冷哼一声,男子劣性实在令人嫌恶,自诩离尘索居,也难免为情事美色所惑,自己不过凡夫俗子罢了。